同年三月,皇家春猎,万物复苏,人间初静。
驾马而行,山间多娇。
皇帝望着四面春色如许,笑问秦箫:“你这几日身体养的不错。最近见你都不大高兴,也不大爱出门,还是出来见见绿意,更舒心一些吧。”
秦箫转过视线,轻轻点头,并未多言。
随行之人,见这样的场面倒是有些愕然,那常公公最是心酸,只见从前天塌下都是一副笑颜的秦箫变成这幅模样,忍不住提醒陛下天色将晚该回去用膳。
皇帝多看了秦箫一眼,无奈的摇头,领着众人归去。
那日兵马演示,三皇子残党混入守卫之中,本以木箭夺皇帝性命,一片混乱之中,只听到利箭破风,入人心骨,溢满死亡的绝然之声。
皇帝陛下的脸上溅上了身前人的血,他还未反应归来,那人便脱力的往后倒去。
跌落在绿草之上,秦箫望着天边的云彩。
心满意足的笑了。
老爹死前叫他走,离开长阳城……可是这茫茫天下他要去什么地方?他并不属于这里……
还是回家吧。
就赌一次好了。
到底是去见阎罗王,还是回去现代。
反正……已了无牵挂。
皇帝陛下手中满满都是秦箫伤口处的血,他叫着那人的名字,可那人并不理会,只是深深的浸入自己的思想之中,秦箫已经放开了这里的一切,闭眸渐渐的远去。
那么决绝。
似是感觉到这份坚决的离去,皇帝的不安多添了几分,声音之中的颤抖愈发不可控制起来。
可惜……
没能死。
秦箫恍惚半天才认清上方的天花板,
有些可惜的摇头,还是被困在这个地方。
太监们见他清醒过来,喜的连茶杯都跌碎,急急的往主殿跑,寝食难安了近乎半月的皇帝陛下得到消息急的连衣裳都没理好,便冲到偏殿。
左右看了看那睁眼浅笑之人:“醒了?”
“嗯。”秦箫干干的应了一声,再次见到皇帝,莫名的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随后要开口,就感觉到一份重量落在自己未曾受伤的肩头,皇帝有些孩子气的开口:“吓死朕了。朕还以为你要死了呢。”
秦箫哭笑不得,他也以为自己一定会死。
“你救了朕,你想要什么?朕什么都赏给你。”
秦箫垂下眼眸,笑了笑:“还没想好,想好了再和殿下说。哦,不对,是陛下。”
一转眼便是两个月,皇帝留他在宫中养病,说是养病,倒不如说是变相的看管。那日清晨,陛下同秦箫正在用早膳,陛下有些犹豫的说:“明日朕要出发去猎场,你伤也好的差不多了,可要随朕一起去?”
“臣……就不去了。”秦箫放下碗筷,直言道:“臣明日打算归家,相府已经许久未回,家中虽然人不多,可有些事情要归去处理。”
皇帝稍有不满,却还是点头:“那也好,你多休养休养。再过几个月江国可能会派使臣前来,那时便有的累了。”
秦箫并未答话,精致的膳食也不是滋味,只是望着窗外新开的芍药发呆。
“喜欢芍药?”皇帝有些惊喜的问。
秦箫恍然道:“还以为是牡丹呢。”
“牡丹?你小时候叫朕唱过一首牡丹的歌。”
秦箫似是忆起什么,不过是些年少不懂事的戏弄罢了,他清浅的笑开,轻声哼道:“啊~牡丹,牡丹牡丹大牡丹。啊~五环你比六环少一环。”
“也就只有你,会唱这些奇奇怪怪的歌。”皇帝见他面上多日来,终于有了一点笑意,也不再纠结。
晚上陛下拉着他与皇后一同在沉香亭之中赏月。
此时皇后已经怀孕,秦箫觉得很新奇,他还从未在古代见人怀孕。
皇后正是肚子大的时候,也难受的紧,肚子里面的家伙也是个奇怪的,总是动来动去。
闹得皇后愈发的不舒服起来。
皇帝见皇后不自然的模样,无奈摇头:“怕也是个混世魔王。一点都不安分。”
“陛下你和太子说说话,给他唱唱歌,说不准他就安静了。”秦箫难得开口。
“唱歌?唱什么?”皇帝斜视了他一眼:“唱牡丹牡丹大牡丹吗?”
皇后被逗笑了。
亦有急务传来,陛下叫他们二人在此等候。
皇后摸着挺起的肚子,她接着月色瞧清楚了眼前清雅温和的少年:“秦大人似是和从前不大一样了。”
“年岁渐长总归是要变化的。”
“可……本宫自幼便觉得秦大人是不会变的,哪怕如今看着成熟,内里也还是从前那个闯祸也理直气壮的孩子。”
“皇后娘娘是在说男人永远都长不大吗?”秦箫轻松的低下头:“童心才是最难得的。”
“这段时日陛下总是叹气,说秦大人和从前不大一样。他却不知该如何宽慰您。”皇后笑然:“陛下说他想尽一切法子,就是得不到你半点反应。抛去皇后之名,只是妻也,玉欢可否问秦大人一个问题?”
“自然。”
“秦大人,是出了名的无欲无求。可……你也终究是个人,人都是有欲望的,秦大人到底想要什么呢?”
“想要什么?”秦箫理所当然的答道:“既然无欲无求又何来想字?何来要字?”
“听说秦大人替陛下挡箭时半分犹豫都没有?听众人说,秦大人不是去挡箭,倒像是去赴死。连中箭之后救治的御医也说,秦大人已经没有活下的欲念,一个人这般说到是没什么,可若是众人都这般说,陛下即使不信也要信了。”
“人云亦云,三人为虎。”秦箫冷静的反驳:“闲言碎语可要不得。”
“萧儿。”皇后最后还是忍不住弃了这些繁文缛节,他们也是一同长大的旧识,他们少时便玩闹许许,她并不是不了解他,见他从当初上树冒充山大王的模样变成如今的静默,她并非草木,不可能无感,她眸中含泪:“总觉得我们留不住你了。你好像……并不打算留在这里。”
“是。我不打算留在这里。”他并未隐瞒,将食指放在唇边,笑的像个孩子:“嘘,暂时要保密啊。”
“陛下不会同意的。”玉欢未曾料到他的坦诚,先是一怔顷刻后也笑了,她说:“你们自幼一同长大,他是什么性子你知道的。你助他夺嫡,为他平复天下,三番四次救他性命。那……”
“那不是为了他,那都是为了我自己。”秦箫耸肩道:“那都是我自己选择那么做的,与陛下无关,都是我自己的选择。如今我只是要选择另一条道路而已。”
少年站起身,一身秋水色的轻纱在月色下渡了一层朦胧,叫他缓缓生出飘然远处的逍遥感,他转身对着那端庄自持的皇后摆手:“你说的不错,我从来都没有变过,现代人永远都不可能成为真正的古人。”他转身往偏殿行去:“珍重,玉欢姐。”
翌日晌午,秦箫将玉佩和信笺留下,归了秦府。
秦家上次一战中死伤过半,如今也不过六七人还健全,秦箫叫程叔将家中银两尽数点来,他按照人头将家中的银子分散出去,只和那些老奴说自己这是要出一趟远门,过个几年再回来。
老奴们都是聪明人,听到自家主子这么说,自然明白他是何意。都是看着秦箫长大,如何会不知这是个什么样的孩子,只拿着银子和财物,纷纷离了相府。
他要离开,众人都明白。
秦箫留了一部分银票和散碎银子在身上,从马厩牵出来自幼相伴的马匹,背上行李,跨马而上,策马出城。
满城夏花茉莉芬芳,这和谐风雅的光景之中,他突然明白了一件事。
他永远都不可能成为古代人,哪怕书法再熟练,古书再倒背如流,他都不可能成为古人。他是现代文化的产物,不可能留在这样的长阳城中存活。
他……不能活在这里。
留下的那份信与玉佩在秦箫出城后没有多久,就被皇后发现,本只是有些不安所以过来查看,却发现人已经离开,叫人去了相府查看,这才知道相府闭门人去楼空,秦箫已经策马出城,玉欢叫宫中之人速速的将玉佩与信送到陛下身边。
半途之中陛下莫名被宫中之人拦下,接下那被呈上的信笺,只听到那宫人道:“陛下,秦大人已离城,留下此信和玉佩,相府也已经闭门。”
他惶然瞪目,最害怕之事到底还是发生了。
颤着指尖拆开那封信。
【陛下亲启】四个字确实是秦箫的字迹。
秦箫写字总是龙飞凤舞,不拘泥于竖线之间,初来时还总喜欢横着写字。皇帝一直都视他的字为模板,苦心超越着。
那人写道:
吾友炀熙
人间旖旎,因果有道,聚散不过浮萍流逝,不多情绪。
吾本天下山水郎,天教分付与疏狂。
少时便想着落花时节山外青山,如今又念着烟花三月下的扬州。
心绪飞驰,一刻不等
而一壶烈酒,一匹快马,便可逍遥江湖,怒马鲜衣,从此不顾算计,只顾放浪形骸。
念如今天下大定,皇位在手,吾友亦可成就一番千秋大业,称帝为王,千古一帝。
今日相别,再会无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