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版报纸应该在一如既往坐在沙发上的那人手上的,克莱尔知道对方在看报时会将纸张稍稍倾斜成二十五度,轮到社会新闻版会多花一分钟半左右的时间,具体长短视当天的事件而定,以及在翻动的间隙会望过来一眼确认他是不是有什么需求——
那里空无一人。
报纸上简单到极点的字句落入他眼中后就排列成了难以理解的次序,克制不住的焦虑支配了他的身体。无形的手攥住心脏,不断地、不断地收紧,呼吸渐趋急促,一个个念头唐突地闯进脑海。
如果尤莱亚不会再来?
如果他终于也像其他人一样,厌倦了和自己打交道,决定将一切抛下不管?
如果——如果,那唯一一双会好好注视他的眼睛,也充满了猜疑和厌恶?
不能失去尤莱亚。
他第一次产生了这样的想法,强烈焦虑着的同时,还感到有另一种更难堪的欲望正在升腾而起,简直就像在否定如此卑劣的自我。
雨声轻了。
“抱歉,克莱尔——”他被急匆匆开门的声音从窒息的水面下一把拽了出来,“雨下得太大了,我只好先就近找了个地方躲雨。”
那个人在门外抖去伞尖上的水珠,这才大跨步进来,然后终于注意到他的异样,“……克莱尔?”
几乎要将整个人吞噬的巨兽悄无声息地蛰伏下去。
克莱尔抬眼,一贯的不动声色。
他注意到手边翻倒的水杯,大片水渍将摊在桌上的信件洇染得看不出原文。
“不小心打翻而已,反正都记住了。”他看着尤莱亚手中的伞,“你买它花了多少先令?”
他的助手一副“瞒不过你”的样子,耸耸肩。
“也不至于,那位好心人按照市价象征性地收了点,我只是——不想弄湿外套。”
克莱尔敲打桌面的指尖停住了。
职业决定了他们时而会出入于上流场合,尤莱亚原先的着装显然是不符合那些贵族人士规范的,于是就一起挑了这件外套。诚然,他当时并不怎么上心,只出于个人审美随便选了件。
他忽然觉得有点奇妙。
对方如此珍视他送的外套这一点很奇妙,他居然会为此感到隐隐的雀跃……也很奇妙。
从不与他人为伍的天才起初并不能理解这样的感情,与之相比,倒是从另一个角度来考虑还更容易些。
他的症状在一步步加重。
绝对不可以失去尤莱亚——这想法仿若根深蒂固地植于脑海,一旦因对方不在而不安,或是自觉被对方所厌恶,那种铺天盖地的负荷感就卷土重来,压迫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他病态地依存着他的助手。
医学领域按理说是尤莱亚更为擅长,克莱尔在这方面也有所涉猎,他知道自己的情况用更专业的名词来形容应该是——“戒断反应”。这个词说出来有些滑稽可笑,学者们研究药物、研究烟酒乃至于毒|品,唯独没有一篇文献对他有所助益,他分明真真切切地对一个客体上存在的人上瘾。
无须任何迟疑的余地,他害怕两人间的关系会因此变得岌岌可危,向尤莱亚瞒下了一切。
正因清楚人类在撒谎时会有怎样的表现,他才可以天衣无缝到不让他的助手产生任何怀疑——事实上,克莱尔发现他根本不需要这么做。只要他表现出不快,或是不愿多谈,尤莱亚就会出于全心全意的信任而不予追问。
这恰恰成了煎熬,有时候他甚至宁愿对方能更敏锐些、对他更怀疑些,也好斩断延绵不绝又如蚁噬骨的阵痛。但那样的念头出现不过须臾,克莱尔马上就意识到他不惜付出一切代价来维持住表面的假象,只要那个人还在他身边。
——你是这么想的?
夜深人静时,似乎有谁在耳旁窃语。
——你真的觉得这样就够了?
不,当然不,不然他不会在那之后就觉得对方“保持这样下去”的话如此刺耳……尤莱亚又怎么会知道他过的到底是什么样的日子?
当错综复杂的关系成为上流圈子里的惯例,检点与否就不再是评判标准。花天酒地、放浪形骸,他找不到存在的价值,被迫依靠片刻的快感来缓解精神上的高度压力,就算毁掉自己也在所不惜。
他的助手对他那混乱的私生活似乎隐隐有点察觉,最终却选择了三缄其口。克莱尔原以为这样的僵局会一直保持下去,但终究被一场飞来横祸打破。
他曾经的朋友詹姆斯走上错路,妄图利用他来召唤所谓的“神明”。那个若什提亚方程式仿佛成了打开潘多拉魔盒的钥匙,他们在那之后就不时被卷入怪奇事件中,至于后来……
某种超脱于常识范畴外的生物以好奇人类缔结约定的仪式为由,将他们卷入了奇怪的梦境。情势所迫之下,他近乎是自暴自弃地将所隐瞒的一切和盘托出,所幸他可亲可敬的助手、他的包斯威尔没有真的被吓跑。
事实上恰恰相反,在最初的震惊和动摇后,是尤莱亚主动提出了交往。
然后……
克莱尔摩挲了下无名指的第三指节,他们的国家、他们的时代对同性过密的往来的宽容心完全可以忽略不计,这致使他和尤莱亚如今依旧是各住各的,对外仍以侦探和助手的身份相称——尽管二人实质上的关系也只是停留在亲吻和拥抱。
“我想你听过《莎乐美》。”
将今天的唯一一封信交给他的助手时,克莱尔说。
他以这样口吻提起的自然不可能是某部经典,尤莱亚稍一迟疑,“莫非你说的是那个?”
“我记得……当时被封禁还闹出了不小的fēng • bō,”他的助手回忆道,“毕竟是那位剧作家的作品。”
“没错,”克莱尔指尖在特制的昂贵纸张上点了点,“委托似乎和它有那么点关系。当然,我们得到两天后才知道这位在卖什么关子了。”
信上的言辞交代得相当语焉不详,只隐晦地提到那部两年前初次上映就被戏剧检查官扼于襁褓的戏剧,这反倒更能勾起人的好奇心,先应承下来也没坏处。
这是一个平静的工作日。
他在桌前将过往卷宗整理成方便日后查找的索引,尤莱亚负责给先前连同这次的几位贵客回信。虽然克莱尔在书面上远不如他当面交流那般刻薄,但他的助手认为还是杜绝这样的隐患为妙。
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他们不久前刚帮苏格兰场破获一起劫财shā • rén案,地点恰巧还是在伦敦西区。克莱尔看着剪报上兰心剧院的一角,思绪转向这次的委托。
他想起莎乐美。
希律王的小女儿,被他人窥视,被继父觊觎,却唯独倾心于施洗者圣约翰。
少女注定求而不得,爱与欲都化为满腔恨意。她献上七重纱舞,只为向父王索得约翰性命,最终捧着心上人的头颅落下惊世骇俗的一吻。
他原以为他的助手会对这个故事多少有点看法——正如它面世时所遭到的大肆批判,虽然尤莱亚说他也没有那么信教,但平时的一举一动瞧上去都颇为无欲无求。
积雪被高耸塔楼间漏进的阳光融去最顶上的些许,又很快覆上新的,交错间晶莹水色折射出的微光也在不断变化角度。日头遥遥挂在天际,漫天飞扬的风雪仍未停息。
克莱尔停了笔。
“你今天回去?”他冷不丁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