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第一次见到月见山春泷,是在某个清晨。
知花千秋不喜欢夏天。
正如他的名字,他更偏爱于凉爽的秋日,一到炎热季节就被折磨得疲倦不思饮食,于是连带着也欣赏不起来万物复苏的初春,那只会意味着气温要节节攀升。
然而他们就相遇于那个时节。
知花千秋还记得那一天的樱花,随风飘落的细碎花瓣将触目所及的天空也染上了丁点绯红,他走在去往宠物医院的路上,余光瞥见街角新开了家花店。
才刚刚开张的花店门庭冷清,隔着玻璃门只能看见里面郁郁葱葱的植物和那个正形单影只忙碌着的身影。
知花千秋步伐一转,推开了店门。
他起初没有对上对方闻声而来的惊讶目光,视线再自然不过地从下往上,然后定格在疑似店长的脖颈上——那里正围着条厚实的围巾。
灰白色的手织围巾蓬松温暖,才不过是初春,有这么冷吗?
但这一点也不重要,恰恰相反,于他反倒是行了方便。
他微微一笑,“你好。”
直到这时,知花千秋才看向那位年轻店长的脸——在他眼里,除去围巾,对方和刚刚在街上擦肩而过的行人们没有任何不同。
对方似乎终于回过神,在知花千秋逐渐带上讶然的笑容中慌慌张张收起盯住他看的视线,红着脸开了口。
“你、你好……”显然是新手上路的花店店长结结巴巴道,“……欢迎光临!”
“要开店的话,态度再自然一点就更好了。”
他温和语气不改:“初次见面,我是知花千秋,在前面那家宠物医院工作。请问有什么可以摆在办公桌上的花吗?”
“初、初次见面,”年轻人局促地向上拉拉围巾,“我叫月见山春泷。”
“花……!”
刚任店长的月见山春泷想起自己的主业,张皇看过一圈,又不确定地看向他,“那个,玛格丽特花可以吗?”
纤弱绿枝托起或白或粉的花骨朵,橙黄色的花蕊宛如有星辰散落其上,知花千秋心里不由盘算起该把花瓶放在哪个位置才不容易被来看诊的宠物们打翻,同时笑着点了头。
虽然接待顾客还很生疏,但月见山春泷打包的动作显然已经练习过很多次。知花千秋有点惊讶地在收回钱包后接过严实包好的花束,又在推门而出前想起什么似的回过头来。
“大家都是这条街上的邻居,”他笑道,“从今天起请多指教了,月见山先生。”
身后传来紧张的应答声,知花千秋再看向飘落的樱花瓣时,忽然觉得春天也没那么惹人不快了。
他从那天起养成了每天早晨经过月见山春泷的花店就进去买一枝花的习惯。办公室新摆上的花瓶里日日换新,知花千秋还是很喜欢花草的,仅次于他对动物的偏爱——无论和两者中的哪个打交道都比和人类容易得多。
这也正是他常去那家花店的另一个原因,老板不善言辞有时也是件好事,他可不想被不熟悉的人抓着没完没了地攀谈。
没错,不熟悉,就像月见山春泷当初在他脑海中最深的印象是那条灰白色围巾。
——他有严重的人脸识别障碍。
这直接导致他从小和同龄人的往来少之又少,除了家人以外唯一称得上亲近的存在是自家养的那条金毛犬,毕竟又有谁会喜欢一个永远认不出自己来的朋友?
知花千秋在高中起开始学会戴上面具,让所有人都感到如沐春风也就意味着随时可以抽身而退。大学毕业后他理所当然地没有接过家里的衣钵,留在东京和动物们打起交道,像是跨过某个转折点,事业顺风顺水,一切如意。
当然,这里面掺杂了个小小的意外——他那相隔数十米的“邻居”。
不知是不是知花千秋的错觉,花的品种往往不同,但他买到的总是开得最盛最娇艳的那几朵,这恰好引起了他人的注意,每当有“病人”家属问起,知花千秋就自然而然地告知他们是街角那家花店,反正也不过举手之劳而已。
然而有意无意拉去的那点客源似乎没帮上多少忙,花店主人生活显而易见地依然捉襟见肘。
疑惑在几天后瞥见店内摆着的奇花异草后得到解答,知花千秋估算了一下它们在市面上的价格,这样入不敷出能盈利才奇怪。
不过他和月见山春泷的交流仅限于买花的几句话,也犯不着插手去管别人的事,同条街上的邻居彼此能相安无事就最好——他原是这样以为的。
一切都归功于白石希空。
目睹小巷里的灭口现场完全是场意外,这位同样在场的黑市商人笑吟吟地表示只要帮忙办一件事就可以留他一命。
像这样的交易通常和人命有关,如此才让双方得以互相制衡,这次也不例外,他被逼着在短期训练内学会用枪好去暗杀他们指定的目标,然后……
发现自己接受得比想象中更轻松。
知花千秋在那时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大多数人在死前的表现夸张过他们平时的伪装,真实而独一无二,足够让他把他们和其他人区分开来。
他一度迷恋上这种感觉,杀手也由此成了正经的第二职业,但他在这行当本就是半路出家,一个人多少有些独木难支。
白石在他完成当初的要求后就扮起了红脸,他“杀手”出道后的一半单子都是经由对方找上门的。所以在他偶然表示想找个搭档,而白石隔天就通知说有个合适的人选时,知花千秋甚至并不感到吃惊。
至少在进门前,他是这么想的。
室内昏暗,端正坐在沙发上的属于未来搭档的身影惴惴不安而眼熟,知花千秋的视线上下打量两圈,然后才意识到自己在找那条因为天气渐热而没出现在对方脖子上的灰白色围巾。
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凭感觉认出来一个人。
那个人是月见山春泷。
“你好,”他压下所有惊讶和疑虑,平静地说,“我是知花千秋。”
白石显然不知道他们此前认识,他和月见山春泷在这里的相遇是一场完完全全的巧合。
知花千秋无法理解那个热衷摆弄花草的社恐店长怎样做到在怯生生说着话的同时出手狠厉地断绝目标性命,正如月见山春泷也不知道他为什么执着于让目标在死前写下遗书。
但月见山春泷完美地弥补了他身手的不足,而他负责决定行动上的方针,除此之外……知花千秋才知道对方住在自家花店的最大原因可能是他是个彻头彻尾的路痴。
无论如何,二人搭档的两年间,“遗书屋”的名号在地下那个黑暗的世界越发响亮,完全称得上合作愉快。
直到某天夜里的海边,月见山春泷在那里向他告白。
诚然——在这中间还发生了很多事,比如白石希空被邪祟附体,连带他也变成了怪物,最后由月见山春泷舍命相救;再比如他在那时得知对方原来是从冲绳出逃的唯一继承人,作为从小接受训练的前黑帮少主才会有这身技艺。
但这所有事加起来,还不如那句一见钟情更让他震惊。
他对自己的容貌有自知之明,纵然因为识别障碍分辨不出美丑,异性的追捧也会让他意识到这一点。他在大学期间谈过几段似是而非的恋爱,可……现如今的对方毕竟是一同出生入死过的搭档。
知花千秋才明白,为什么那时候对方会推荐玛格丽特,花店柜台上又为什么会在他们搭档一年后多出一盆拒不出售的白雏菊——在告白前的当天早上,月见山春泷刚刚把它送给他照顾。
而他差点以担心家里那只猫会把花挠坏为由拒绝。
事实上,他同意得也有些勉强。问题不在月见山春泷,而是他自己。
知花千秋始终认为他不值得如此深重的感情,不过,拒绝的态度终究在对方一句句“千秋很重要”的强调下有所软化,最后自然而然地变成了地下交往的关系。
……话说回来。
会有人在告白的时候为了证明自己不是朋友间的喜欢,脱口而出“是想做那种事的喜欢”,结果真交往了以后反而什么都不做吗?
他的搭档肯定算典型案例。
他们其实也不是什么都没做,月见山春泷会在气氛正好的时候鼓起勇气亲上来,但一吻完毕后他脸红得就能先把他自己蒸熟了。
知花千秋有时怀疑要是换个恶劣点的,肯定会以调戏和逗弄这位黑|道前少主为乐。
他的性格还没糟糕到那地步。
红酒荡过半圆形杯壁,知花千秋比量着两只高脚杯内酒液的高度,适时地停手。
“好了。”
他端起倒得更满的那杯,向对方致意,“庆祝你完全康复。”
“千秋才是……”月见山春泷叹着气拿起另一杯,“当时真是吓死我了。”
“只是那点风险就能救你和我的命。”
知花千秋不以为意地说:“我觉得很值当。”
他等来的却是对方难得严肃地开口:“我不希望千秋拿自己的生命冒险。”
“你用这点来说我?”知花千秋刚抿下些许红酒,“月见山春泷先生,单枪匹马闯进邪|教驻地然后被拷问到濒死的可不是我。”
月见山春泷被拿捏到命脉,神情一下子暗淡下来。
“对、对不起,”他低下声音,“还是我太没用了……”
知花千秋瞥他一眼,干脆把对方手里还空出一半的高脚酒杯倒满了。
月见山春泷:“千、千秋?”
他们俩都清楚他的酒量有多差,浅浅喝点果酒都上头又怎么可能招架得住整杯红酒,但知花千秋现在决定忽略这一点。
“下次别让我听你说这话。”他道。
月见山春泷闻言,小心翼翼地试探道:“……你生气了?”
“算是,毕竟我不这么想。”
月见山春泷租下的二层小洋楼底下是花店,上面是他自己的居所,他们就坐在还算宽敞的客厅沙发上。两人对外还是朋友的关系,偶尔留宿不算奇怪——再者,他们也没有真的做什么出格的事。
实际上,可能都没人发觉这点,花店已经关门歇业有一阵子了,它的老板前几天才彻底痊愈。
无独有偶。
自从白石出事后,他们就像被某种不可思议的力量缠上,接二连三地遇上超出常识外的事件。但连知花千秋自己都没想到,他会被邪|教团伙绑架而被迫又一次地怪物化。他的搭档救下并藏起他后,不得不一个人闯进敌方大本营窃取能将他恢复原状的资料。
可惜事与愿违,这样的举动到底太过冒险,信奉黄衣之王的邪|教徒们抓住了月见山春泷,但即便用刑具折磨得他奄奄一息也没说出恋人的所在。
而作为他们目标的知花千秋,最后悔的是当时没能把他们大本营给掀了。
他仗着体内寄宿的力量偷偷潜入,杀掉了牢房门口的守卫,在其他人没发觉的前提下救出了月见山春泷。又在帮过后者的金眼睛魔女的指点下,通过服下假死的毒药来让凭依体转移到人偶身上。
袭击宅邸的邪|教徒们闯进地下室,附着在人偶上的凭依体理所当然地暴走,千钧一发之际,本应还在昏迷的月见山春泷顶着重伤冲进来,抱起他逃离了危险。
……再然后就是连续一个多月的休养,好在都是些皮肉伤,现在也算是恢复得差不多了。
知花千秋也没有真生气,纯粹听不得他自贬,碰过杯后就将这事一笔带过。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店里的生意,聊起才找上来的几个单子,地下大名鼎鼎的遗书屋销声匿迹两月之久,重新开张自然不缺雇主上门。
他做这行纯粹出于兴趣,但月见山春泷是为了弥补花店的亏空。花店开了这么久,虽不至于门可罗雀,生意也算不得有多好,保持收支平衡已是不易,偏偏店长还尽爱折腾些稀奇的品种回来。知花千秋早先不劝是不想交浅言深,后来是看对方真心喜欢那些花花草草——算了,他高兴就好。
知花千秋无意间瞥过去,就看见月见山春泷半靠在桌边端着的酒杯只剩下小半杯的杯底。
要说他倒酒的时候还在气头上,这会儿气性早就过了。
不能再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