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卷的长发飘扬,较之常人更深邃的眉眼暗含笑意又不失挑衅。
叶尽忘了计较面纱下究竟何许人也,单瞧那双眼眸也觉好看,就这仓促的对视,竟是满满的……
意气风发。
刺客轻功了得,还在他怔愣间已扔了软剑,飞身骑上拴在树下的骆驼,夺了缰绳夺路而逃。
叶尽回神,紧随其后地孤身追了过去。身后众人乱作一团,连质子都不知何时没了踪影——但他现在顾得上的也只有尽早把人抓回去交差。
他赶得及时,就不近不远地缀在前一匹骆驼之后。
……然后发现他自己当真是瞎了眼。
乔装改扮的刺客压根就是个身量比他还高的男人,言语里还反过来挑拨他说反正回去横竖免不了罚又不可能捉住自己,不如就此逃跑隐姓埋名。叶尽怒极反笑,心道他今天还偏要勉强不可。
许是气运当头,连老天都在帮他,追逐间前头窜出的数条毒蛇惊了骆驼,刺客及时翻身躲开又一刀斩下蛇头,却仍不慎被咬了一口。
他主动替对方疗过蛇毒,然后趁那人不备时将扇沿抵住了颈上要害,要挟着一起回长安城认罪伏法去。
哪想这刺客没皮没脸不说还不是个吃素的,手都被缚了还又揭他易容的面皮又向他脸上撒上一把沙子。叶尽想起来只庆幸自己躲得及时,但还是被寻到机会就往旁路上跑了过去。
叶尽也不急,就驾着骆驼跟在后头,等到此人终于认命放弃才伸手拉他上来——虽然他也不清楚输的到底是对方还是真被那故意矫揉做作的举止膈应到的他自己。
一过就是大半宿,人生头回出远门的叶家小少爷撑着不知身在何处的尴尬,终于找到了片像样的绿洲。
落网的刺客自称叫陈星,却原来他真正的目标不是陆嘉的人头,而是失传已久的楼兰珍宝——霁月珠。
相传这珠子在夜里流光溢彩,还能映出鲛人拜月的模样,放进水里,连雨露都可以成为千金佳酿。
叶尽不动声色地连同怀里的银鱼袋一起揣得更里了些。
……好巧不巧。
这东西就藏在他身上。
当初皇上赏赐时他还不甚明了此物异样,只是不敢离身地带着。好在陈星并未发觉,兀自哭诉自己此番来刺杀陆嘉全是因为第一楼绑走了八十岁的老父亲,情真意切到叶尽连升起疑虑都觉得是种罪过,答应下来以后寻机帮忙解决这事。
他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命,生火做饭的事就落在了前刺客身上。
饱餐过一顿烤制的腌肉,他心不甘情不愿地蹭到在周围撒过驱赶蛇虫的药粉的陈星旁边睡下,再一醒来终于是天光大亮。
叶尽瞒下霁月珠的事,他们下一步的目的地成了楼兰古城,孰料中途就遇上了黑沙暴。
席卷起的风沙刮得人脸生疼,喘气都成了件难事。那人护着他,沿黑岩礁往下挖,借着暗河躲过一时,终是于黑沉沉的天色里望见一支商队,在他们的协助下来到一座废弃已久的神庙中避难。
商队里还混进个个头矮小的身影,叶尽一眼认出那就是质子亚兹丹,后者拿来苦乌枝帮不小心跌了个跟头的陈星疗伤,说自己逃跑是因为在去大食前必须来楼兰取一样东西——而古城的遗迹,就在此处。
庙中神像破败,边边角角挂满蛛网,他们瞧不出多大名堂,在亚兹丹眼中却不尽如此。他拜托陈星将自己取下来的宝石额饰嵌入神像肩膀上的台面,后者避过四周刹那间射出的火光,然后——
神像身前的地面骤然裂开,一行人尽数跌入了暗室之中。
暗室的尽头是巨大的石门,他和陈星一左一右地将阴阳内力注入门上的太极铜鱼。在巨大的机杼运作声中,数百年前的古国掀开了它面纱的一角。
披着层商队表皮的马匪们欢呼着冲进珠宝的海洋,盆满钵满后却仍不满足,迷了神智般的将宝石塞进耳中、眼中。
这一片可怖的景象里,亚兹丹步履轻快地走上最前方的王座,笑吟吟地俯瞰着众生。
空气中弥漫起一股黏腻的粉色烟雾,在来得及追赶他之前,头顶已落下了巨大的铁笼,鸟笼似的将两人关在其中。
幻象褪去,偌大的古城中只余下三人。
世人只道楼兰王,却不知他曾是光明教的教主。
她并非“亚兹丹”,是大光明教的圣女,这次冒得他国王子的身份取回圣火令光复教派,而对助自己达成目的的两人——
圣女悠哉地捧起了一支盛开的曼达花。
黑山峡谷的曼陀罗母、孔雀海的苦乌枝、地下城的曼达花,加上一味迷迭粉雾作引,就成了当世最毒辣、最烈性的春|药。
此人分明是成心折辱,丢了解药在王座上就闪身没了踪影。而没有真的被她下满那三味药的叶尽,望向笼中的另一人,生平第一次慌了阵脚。
……他自知以双方的差距,那人就是用强也毫无还手之力。可叶尽最恨的还是那支被故意喂进他嘴里的苦乌枝,逼得他不得不主动qiú • huān。
压在身上的那份重量,落在耳旁的灼热吐息,他浑浑噩噩的记不清中途的事,但疼痛过了,到后来应是快乐的。
他们狼狈地解了春毒,沿着王座下的地道走了不知多久,终于见到了远处传来的光亮。
风沙雪已停,寺庙前还拴着几头骆驼——亚兹丹似乎笃定他们不会再出得来。
无人知晓,恶名不浅的叶家四少爷……在今日之前都还是个雏。
待得脱离险境,叶尽咬牙,望着天边重新亮起的白色深吸了一口气。
“你走吧。”他说。
这只引来对方的诧异,“你要放过我?”
叶尽:“嗯,不过在这之前……”
他抬手就照着自称名叫“陈星”的剑客左脸上重重揍了一拳,未曾收敛半分力道,而对方大约是心里有愧,不闪不避地挨了下来。
“好痛啊。”剑客立刻捂住了脸,“明明刚做过那种事,你就翻脸不认人了。”
“你以为我刚才不疼?”
他不提还罢,叶尽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做过那种事?所以?”
理所当然地,就成了心虚的沉默。
半晌,他小心翼翼地问:“你真的要放我走呀?”
叶尽不看他,“你再问一遍我就反悔了。”
原本心心念念要逃走的刺客却道:“你到时候要怎么跟圣人交差?”
“大使被刺,质子失踪,”叶尽冷声说,“大不了罚俸贬官。”
剑客:“……”
他摸摸鼻子,“取陆嘉项上人头的确是第一楼发布的密函。”
叶尽:“我会这么说的,太傅饶不饶得过我就不知道了。”
剑客:“……你这样说得我好有负罪感啊!”
叶尽还在气头上,反唇相讥道:“你居然还会有那种东西?”
剑客:“难道没有吗?”
“用不着多担心我,”他撇过头,说不清是不是强作平静,“我的家世和能力,圣人不会如何的。江湖这么大,慢走不送。”
那人瞧着他神色,“……你知道要怎么回去吗?”
叶尽:“……”
剑客:“我认得路喔。”
“看准了往一个方向走肯定能走回去的,最好别让我再看到你。”
“放心好了,”剑客说,“你在朝廷,我在江湖,大唐这么大块地,能撞见一次就算是幸运的了。”
“走啦走啦。”
他来拉胳膊,“我送你到附近的城镇上。”
确如他所说。
经此一别便可能是永年。
他们本就不是一路人,庙堂与江湖的参差间还掺杂了刺杀使臣的罪名,不愿回想的耻辱更是斩断个痛快才好,从此各走各的阳关道和独木桥。可要真是如此,心头也不应该涌上这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失望。
叶尽:“……那样最好。”
如若那人相邀——
但他后来总是想。
他是愿意同他一起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