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恩默默地看着他,手中酒杯平静无波。
王子缓缓抬头,眼神死寂:
“他只是一介偏野僻地的破落乡绅,有家人,有弟妹。”
“在困顿不堪的生活里肩扛责任,负重忍辱。”
“一个在强权之下,苦苦筹谋,勉力养家,为身边亲人寻求一线生机的……”
泰尔斯的呼吸急促起来:
“普通人。”
所以,安克才会退让。
泰尔斯苦涩地想。
他必须退让。
因为他不是一个人。
不仅仅为了自己而活。
想到这里,泰尔斯忍不住心中的愤慨,提高音量:
“而你,凯文迪尔,你利用了这一点,利用他的人性,利用他生而为人的、最根本、最在乎的东西。”
“把他变成你的棋子。”
泰尔斯字句生寒:
“来对付我。”
詹恩静静看着他,许久之前,方才展颜一笑。
如春风化雨。
“你不是吗?”
泰尔斯微微一颤。
詹恩轻轻晃动酒杯,看着杯中的液体朝着一个方向有序而平稳地转动:
“难道你不是也利用了这一点,看似‘说服’他,实则逼迫他吗?”
詹恩的笑容变得阴冷起来。
泰尔斯的酒杯颤抖起来。
“不久前,当拜拉尔来到我面前时,”詹恩的语气很随意:
“我见到的,是一个伤痕累累,走投无路的可怜人,想要向出了名平易近人的鸢尾花家族求助。”
鸢尾花公爵的眼中闪过亮光:
“他需要希望。”
“所以我就给了他希望。”
詹恩顿了一下,扬扬眉毛:
“也许,还有重压下的解脱。”
“我告诉他,要扭转他家族的命运,只能靠一个人。”
“一个带着天赐的光环归来,与座上国王,朝中诸君,都截然不同的‘新人’。”
泰尔斯咬紧牙齿,死死盯着自己杯中的清水翻腾来回,波澜迭起。
詹恩整个人离开长桌,向前走去,向泰尔斯逼近,语气不免得意:
“直到你下场决斗。”
“直到你用强权掐断了这点希望:无论决斗是胜是负,是生是死,无论杀死王子还是永不翻案,他的家族都将万劫不复。”
泰尔斯生生一颤,闭上眼睛。
凯文迪尔的主人冷哼一声:
“你利用他的人性,逼他放弃决斗,甚至逼他苟活下来,吝啬之处,连死亡的仁慈都不肯下赐。”
“只比我更加残忍。”
泰尔斯无言以对。
南岸领公爵悠然迈步,跨过地上的短剑。
“你知道,当今晚他活着走出去后,会面对怎样的未来吗?”
泰尔斯的呼吸停滞了。
凯文迪尔来到泰尔斯的面前,笑容神秘,轻晃酒杯:
“现在,到底谁才是无情的那个人,王子殿下?”
泰尔斯沉默了很久很久。
他只是望着自己的酒杯。
看着杯中的水面,从翻滚不休到翻江倒海,再重新归于沉寂。
就在詹恩散去笑容,准备转身的时候。
“你不打算喝吗?”
詹恩蹙起眉头。
只见泰尔斯抬起头,表情淡然,望着对方手里的酒杯。
也许有些愕然,但南岸公爵看着手里的葡萄酒,依旧欣然回应:
“从香气上看,比翡翠城进口的要差,”詹恩摇了摇头,晃着酒杯却一脸惋惜:“但是要喝的话……”
“不,不是我最喜欢的口味。”
泰尔斯不言不语,只是轻哼一声。
但下一刻,他忽然举起酒杯,将杯中清水灌进口中。
一饮而尽。
星湖公爵喝完了水,缓解完干燥的口舌,也不忌讳形象不佳举止不雅,抹掉嘴边水渍,随手一甩。
水滴溅来,看得詹恩默默退后。
而泰尔斯却长身而起,离开长桌!
“为什么?”
泰尔斯大步向前,冷冷质问:
“就为我刚刚没答应你的条件?跟你狼狈为奸相亲相爱?”
詹恩站定脚步,但他皱眉发现:泰尔斯一路向前,向他逼来。
“还是你本来就打定主意,要跟我撕破脸皮,不死不休?”
泰尔斯一路逼到詹恩面前,直到他们之间相隔不过一尺,重新剩下地上散发寒光的短剑。
两人目光相遇,如有火花。
詹恩紧紧盯着泰尔斯,悠然的表情慢慢消失。
“这是个警告。”
泰尔斯轻哼:
“警告?”
詹恩翘起嘴角,直呼其名:
“宴会上,我是故意来找你的。”
“泰尔斯。”
“说实话,我不怕你发现是我,不,不如说我想要被你发现,”
泰尔斯蹙紧眉头。
“不止是为拜拉尔创造机会,”詹恩冷笑道:
“泰尔斯,更是给你最后一次机会。”
詹恩放低酒杯,毫不在意地贴近情绪低沉的泰尔斯:
“拜拉尔的行为都是自发的,我所做的不过指条明路,轻轻一推,随手下一步闲棋。”
“但仅仅如此,你就已经吃受不住,狼狈不堪了。”
他贴近泰尔斯的耳朵,像情人耳语,却语气深寒:
“你能想象,当棋局认真起来的场景吗?”
泰尔斯没有回答,只是捏紧自己的酒杯。
“我想要你知道,泰尔斯,我想教你知晓:这就是我的回应。”
南岸公爵罕有地狠声道:
“作为对你六年后冒犯我、拒绝我,乃至威胁我的回应。”
泰尔斯浑身僵硬。
对方的气息离开泰尔斯的耳廓。
眼前人重新变回那个亲切和蔼,让人如沐春风的年轻鸢尾花公爵。
但仅仅几秒后,泰尔斯就深吸一口气。
他轻笑起来。
“我?拒绝你?”
泰尔斯的表情变了,他从头到脚,论斤称两般打量着詹恩。
让后者一阵不悦。
直到王子轻佻而讽刺地道:
“抱歉啊,我还不知道你喜欢男人呢。”
“亲爱的詹恩。”
那一瞬,詹恩目光骤寒。
但泰尔斯毫不在意,他甚至举起左手,轻轻搭上詹恩的右肩头,同样贴近对方的耳朵,啧声摇头:
“否则,也许我刚刚拒绝你的时候,可以更温柔绅士一点?”
詹恩不笑了。
他没有动,也没有看搭在他肩头的手,只是冷冷盯着泰尔斯。
“如果你选择战争,泰尔斯,铁了心要与我为敌。”
“那这步棋就只是个开始。”
詹恩看着泰尔斯的样子,就像在看着一具尸体:
“星辰王子?星湖公爵?王权的庇佑?良好的声望?臣子的效忠?北地的履历?清高的立场?”
他清冷反问,音调毫无起伏。
下一刻,詹恩突然抬起左手,一把按住泰尔斯的左手!
“我能毁了它们,”鸢尾花公爵的每一个字眼都蕴藏着狠毒:
“一个接一个。”
感觉到对方的手腕在用力,泰尔斯抿起嘴唇。
“在这里,在我熟悉的棋盘上,我能让你痛不欲生。”
那一刻,詹恩的眼神之锋利,简直能划破血肉,直刺心脏:
“真到了撕破脸皮的时候,我纵然牺牲一切,也能让你,也一定会让你付出最惨烈的代价。”
南岸公爵轻哼一声,移走泰尔斯的手掌。
但出乎他的意料,沉默的王子非但没有松手,反倒迅捷反抓,一把扣住詹恩的手腕!
詹恩眼神一凝。
但让他不满乃至憎恶,不是这个举动本身。
“是因为那次谈话吗?”
泰尔斯的话轻轻响起。
“六年前,我要离开永星城北上的时候,我们的那次离别谈话。”
六年前。
离开永星城……
谈话。
一秒,两秒。
詹恩的目光先是迷惑,随后堕入深寒,晕出愠怒。
“因为我过问了你的家族,你的家人?”
泰尔斯的话幽幽响起,仿佛毒药流入血管般,流入詹恩的耳朵:
“和他们遭逢不幸的秘密?”
任何表情,都瞬间从詹恩的脸上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