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甚至无法在巴拉德室里面对他父亲的质问。
刑房里沉默了一会儿。
“我很抱歉。”泰尔斯艰难地道,只觉得自己的语气干涩枯燥,毫无意义。
“不。”
安克扭过头,勾起嘴角。
他的眼里一片灰暗。
“谢谢您,殿下。”
“谢谢您,面对旁人疾呼的不公,面对走投无路的诉求,面对他人身受的苦难……”
“您没有冷漠以对,转身挥袖。”
“即便您可以。”
“谢谢您,在宴会上的仁慈。”
仁慈。
泰尔斯不由得想起詹恩的话:
【你用强权掐断了这点希望:无论决斗是胜是负,是生是死,无论杀死王子还是永不翻案,他的家族都将万劫不复。】
【你利用他的人性,逼他放弃决斗,甚至逼他苟活下来,吝啬之处,连死亡的仁慈都不肯下赐。】
【现在,谁才是无情的那个人?】
王子微微一颤。
安克呆呆地道:
“谢谢您还愿意到这里来,来聆听我的声音——或者遗言。”
“谢谢您一如传闻,宽容公正,善良睿智。”
安克望着天花板,却勾起嘴角绽放笑容,像是看到梦中的美景:
“这虽没有阳光……可也不是那么黑,是吧?”
泰尔斯听不下去,一掌拍在旁边的推车上。
他深吸一口气,回过头:
“安克,我承诺你,关于你父亲和多伊尔家的问题……”
“不重要了。”
安克双眼无神地摇了摇头。
“我了解我的父亲,殿下。”
“他就是个该死的混蛋,刚愎自用,挥霍无度,好大喜功,自以为是。”
他的表情嫌恶而鄙夷。
泰尔斯愣愣地看着他:
“安克……”
“嫁给他,是我母亲这辈子最大的不幸,娶了她,则是我父亲最大的幸运。”
安克轻嗤一声。
“是啊,为了夺人眼球,我在宴会上的说辞不尽也不实:我父亲的下场纯属他咎由自取,”他对泰尔斯露出一个歉意的笑容:
“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
“就算不是多伊尔的算计让他把家产败光,他也会栽在其他人的手上,早晚而已。”
“与人无尤。”
“更与您无尤。”
泰尔斯没有说话,他只是低头握住安克的手,感受着他更加用力的回握,继续聆听他的自白。
就像在曾经的白骨之牢。
安克呆呆出神,像个孩子一样讲述着自己的烦恼:
“事实上,从小到大,我父亲最擅长的事情就是鞭打妻子和孩子,像西荒的大多数父亲一样。”
“终结塔里,库拉德尔老师说我很有悟性,对敌人的进攻很敏感,很适合蔷薇一脉,”安克先是鄙夷,随后失声一笑:
“我只能回答他,这是从小的练习所致,家学渊源。”
“家学渊源,家学,哈哈哈哈……”
“不管你信不信,”泰尔斯低声道:
“善于挨打,也算我的家学渊源。”
安克望了他一眼,两人相视一笑。
“也许我们该早些认识,还能交流心得……”
但西荒青年的笑容越来越苦,越来越涩,越来越沉重。
泰尔斯静静地听着。
就像这是他能做到的最后一件事。
拜拉尔呼出一口气。
“我跟父亲从来就不亲近,更不想为了他胡作非为留下的烂摊子,买单付账。”
安克摇摇头,眼神中的纠结寸寸化作释然:
“但我们都没有选择,对吧?”
“尤其是我们的出身。”
跟父亲从来就不亲近。
我们都没有选择。
尤其是我们的出身。
那一刻,神情恍惚的泰尔斯,只觉被对方握着的手一紧,狱河之罪微微一跳。
“安克……”王子忍受着疼痛,轻轻拍打安克的手背,让他放松。
可安克·拜拉尔只是呆呆地望着虚空:
“但我的弟妹们,他们是无辜的,就像我们的母亲。”
“他们不该像我一样,被父辈的阴影拖累,他们应该走出西荒,去外面见识世界,就像我曾承诺他们的一样。”
安克默然回神,充满失落:
“可我看不到了。”
泰尔斯闭上眼睛。
父辈的阴影……
那一刻,他仿佛看见巴拉德室里长桌尽头的身影,又仿佛看见议事厅里长廊末端的王座。
“他们会没事的。”
王子睁开眼,竭力安慰着对方:
“你的弟妹们,我发誓……我会尽我所能。”
安克看着他,吃力点头。
“指望拜拉尔保住爵位土地,让他们丰衣足食,是不可能了……”
安克似乎想起了什么,竭力交待道:
“但我的母亲,她生前在王家银行存了一笔钱,凭证在我们家的女仆,蒂娜的手上。”
“我死后,那也许足够养大我的弟弟妹妹直到成人——也不一定,来之前,我真没想到王都的物价这么贵。”
安克露出苦笑。
“只是请您帮忙,不要让其他人发现——尤其是我父亲的债主们,不止多伊尔一家,尤其在鸦啼镇的土地被收回后。”
泰尔斯呼出一口气,尽力让声音平稳下来,给人以信心。
“我会让人看顾的,”泰尔斯认真地道:
“在西荒,法肯豪兹公爵会卖我的面子,翼堡的德勒·克洛玛也是我的朋友。”
事实上,他不知道他们是不是他的朋友。
但他必须这么说。
必须。
但下一秒,泰尔斯的手掌颤抖起来。
他连忙向安克看去,只见对方情绪激动,胸膛起伏。
“安克,别激动,保持体力……”
安克花了好几秒才恢复过来。
“没关系,殿下。”
他满头大汗,竭力微笑:
“即便为人棋子,也是我的选择。”
泰尔斯看着他,一时百感交集。
但他心中一动。
“说到棋子,”王子缓缓道:
“我还有一件事想不通,安克。”
安克缓缓扭头,疑惑地看着他。
“詹恩·凯文迪尔,作为阴谋的发起者,他昨天特地告诉我,”泰尔斯沉声开口,努力不让情绪影响自己的判断:
“让我有空来牢里见你一面。”
安克的手掌一僵。
只见星湖公爵严肃地道:
“他还说:陛下会很高兴的。”
“为什么?”
“为什么他那么说?安克·拜拉尔?”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