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浑身颤抖,滑落的毯子下满是血污,偶尔牵动伤口,更是疼得shen • yin冒汗。
泰尔斯忍住反胃,帮安克把毯子拉好,示意他躺回去。
“我想跟他单独谈话。”王子对身后的人道。
“现在。”
拉斐尔和诺布对视一眼。
诺布用眼神示意了一下戈麦斯,后者不情愿地掏出一个西荒军用制式的水袋。
“张嘴,哥们儿。”
戈麦斯把水袋凑到安克嘴边:
“这是我专门调和过的查卡酒,医用镇痛的,让你好受点——该死,别喝太多,很贵的!”
在戈麦斯满脸肉疼的大呼小叫下,安克松开袋嘴,倒在躺椅上,哈哈大笑。
拉斐尔还待说什么,但诺布拍了拍他的肩膀,扯上一脸委屈的戈麦斯。
三人离开了刑房。
独留下泰尔斯与安克。
“没用的,殿下。”
四肢被缚的安克吃力地扭头,语句断断续续:
“这里是秘科,您一走,他们也会,再来,逼我把跟您说过的话再,复述一遍。”
泰尔斯看着饱经折磨的安克,努力不去看他身上的伤口。
“我知道,”少年心中一堵:
“我只是,想让你自在点。”
安克静静地盯着他,露出一个疲惫的笑容。
“您是个好人,殿下。”
“但是,善良宽厚如您,您找到,不做棋子的办法了吗?”
泰尔斯一顿,眼神微漾。
【你跟他,有哪里不一样吗?】
王室宴会上,他最后对安克所说的话历历在耳:
【我只是,只是理解……其他的棋子。】
这个男人……
他选择了相信我,所以松开了那把剑。
而我能为他做什么?
想起在巴拉德室的经历,泰尔斯抿起嘴,欲言又止。
“我懂了。”
看见王子的表情,安克喘息着明白了什么:“抱歉难为您了。”
“无论是昨天,还是现在。”
泰尔斯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收起消极的情绪。
“不,案件还在审理,还有转机。”
安克靠上椅背,在闷哼中龇牙咧嘴。
“不必安慰我,殿下。”
“拜拉尔家族早已破产,家徒四壁。”
他露出苦笑:
“而我来之前就研究过王国的律法……”
“持械行刺冲犯王室,死刑无疑,何况我的所作所为,挑拨西荒与王室,离间七侍与复兴宫,疏远您与陛下,甚至涉及《量地令》里,台面下许多不可言说的秘密,棘手不已,令人头疼。”
“所有利益相关者,都会很乐意落井下石。”
安克直直地望着天花板,在昏暗的灯光里散开眼神:
“我没救了。”
泰尔斯搭上他的躺椅,或者刑椅,咬紧牙齿。
“不一定。”
星湖公爵想起刚刚黑先知的话,强迫自己露出笑容:
“冲撞王室的事情,我能想办法。”
“至于其他,我可以去跟多伊尔男爵‘沟通’一下,劝他善良。”
王子努力把想好的用辞拼凑得漂亮一点,至少不那么苍白无力:
“只要两边说好,你们家族之间的债务就能稳妥解决。至于鸦啼镇和镜河的土地纠纷……”
“不,殿下。”
安克打断了他。
只见这位年轻的西荒贵族撑出苦笑,温和但绝望地看着泰尔斯,虚弱却果断地摇摇头。
“我们都很明白,这早就不是鸦啼镇和镜河的问题了。”
泰尔斯话语一滞,竟说不下去。
“殿下,您知道现在西荒是什么局势吗?”
躺椅上的安克默默地望着王子,却目光缥缈,像是从狱河的另一边极目远眺:
“荒漠战争过后,刃牙沙丘以及王室常备军,它们就像一把尖刀,直直插进西荒的心脏。”
“它们以西部前线的军事管制,制约着自私又排外、保守又分裂的西荒诸侯,成为复兴宫在西荒推行王政的最佳理由:《量地令》、《边郡开拓令》,让领主们恨得牙齿痒痒而无可奈何。”
泰尔斯不由蹙眉。
他想起了恩赐镇,想起从西荒回永星城的路上,翼堡伯爵德勒·克洛玛对他讲述的西荒困境。
“是啊,为了挽救父亲的烂摊子,找到家族的转机和契约的漏洞,我把这十年来,西荒和中央领的所有公文往来政令批复都读了个遍,就差倒背如流。”
安克脸色潮红,对他露出微笑。
他的喘息均匀许多,闷哼和shen • yin不再,语句之间的停顿也变少了。
似乎是戈麦斯的酒正在起效果。
“但是十年过去了,狡猾又现实、消极又惫懒的西荒诸侯,找到了最赖皮的应对方法。”
最赖皮的应对?
泰尔斯一怔。
安克的精神稍稍变好,他努力思索着,萎靡不再:
“他们一边满口称是虚与委蛇,让刃牙营地的军管成为常态。一边又刻意放任煽风点火,让下层的中小贵族怨气连天。”
“久而久之,王命不通过战时管制令就没有合法性,政令不借助王国常备军就难以施行,复兴宫来使若不是传说之翼本人就无人尊敬。”
“而像我家和多伊尔这样的地方矛盾,则越积越深难以解开……”
安克的目光渐渐汇聚,他坚持着出声,仿佛认识到这是自己为时不长的余生:
“这反倒让荒漠前线,变成了西荒诸侯的护身符——他们想要慢慢习惯这把刀,同化这把刀,让它同时成为国王的妙计兼掣肘,就像我父亲死皮赖脸地拖着满屁股巨债,反倒让债主们无可奈何,哈哈哈……”
虚与委蛇,煽风点火,死皮赖脸……
泰尔斯深吸一口气。
他又想起基尔伯特对他说起的,那个“分裂的西荒”。
然而安克话锋一转:
“于是这把插在西荒心脏上的尖刀,超乎了双方的预料,进入最尴尬的拉锯。”
安克大力地吸了一口气,珍惜着酒水为他带来的少数无视疼痛的时光:
“西荒人疼:这把尖刀扎在要害,向来是他们最痛恨的眼中钉肉中刺,却还要忍受疼痛,试图将它同化成自己的肢体和护身符。”
“复兴宫累:握着刀的手耗资颇巨却捅也不是拔也不是,动弹不得进退皆非:进则闹出大乱得不偿失,退则前功尽弃毫无意义。”
泰尔斯的眼神变了。
在那一刻,他仿佛看见一张黑白色的棋盘:
这一端,是他父亲手中华丽尊贵的星辰之杖,另一端,是法肯豪兹手里毫不起眼的木质拐杖。
“双方都在等,也都在等,等一个机会。”
“也许是一场外战,一次危机,一件大事。西荒人等待局势变化的转机,复兴宫等待更进一步的契机。”
泰尔斯点点头,为安克拭去一片盖住视线的血污:
“我知道:比如我的归国,比如刃牙营地的归属,比如荒种和杂种的侵袭,双方为之来回周旋,见招拆招。”
“比如……”
泰尔斯没有说下去,而是静静望着安克。
安克用力笑了笑,虚弱地颔首:
“而我意识到,已经走投无路的拜拉尔家族要自救,唯一的可能,就是抓住这个机会。”
“让我家的案子攀上风口浪尖,搭上这趟万众瞩目的马车。”
泰尔斯低下头,叹出一口气。
“所以我必须死,最好死在宴会上,死在决斗里,像个英雄,为家人留下保命符,保住家产、土地和爵位。”
安克挺起上身,浑然不顾伤口迸裂。
他的呼吸急促起来,声音尖刻许多,仿佛回到昨天的刀光剑影。
“直到……”
“直到您……”
安克呆呆地望着王子,无助而茫然,带着些他自己也没意识到的哀求。
泰尔斯放在躺椅上的手微微一晃。
“所以……”
安克意识到了什么,他躺回椅子上,黯然沉寂:
“没人能拯救我,殿下。”
“即便是您。”
“您。”
泰尔斯怔然无语。
他说得对。
他救不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