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尔斯笑了:
“你是说犯罪。”
莫里斯点点头:
“但他们却从来不吝于给兄弟会以方便和默会,例如在主业之余,通风报信,站岗放哨,偶尔跑腿运送,提供后勤,乃至依附上我们的‘大生意’所带来的经济繁荣,以贴补家用。”
“他们的生活,跟我们的活动是连在一起的。”
另一边,莱约克在放倒第三个人后终于被混混们认出了身份,后者们头也不敢回地惊惶四散。
科恩沉默地站在原地,望着这些人消失在街巷里。
“久而久之,习惯成自然,重复成规则,黑街兄弟会不再仅仅是一个互助组织,也不再仅仅是暴力团伙。”
莫里斯啧声道,摊开双臂,仿佛要拥抱眼前这片破败的街区:
“而变成了深深根植于这些社区的主心骨,化作下层人们的共生主干,成为经营底层社区维持生态运转的重要驱动力。”
他有意无意地瞥向科恩:
“这比十天半个月都不见一次的警戒厅,比来了就要敲骨吸髓的巡逻队,比效率低下怠惰成风的底层官吏,比只会在市容检查和应付政绩时才出现的‘有关部门’,比永远只存在于布告栏上、与梅毒治疗小广告同等待遇的国王手令,比一身热血满口道德却未曾亲身踏足此地、满心同情却远在天边只懂自我感动的慈善公民们,都要有效且实际得多。”
“他们演化出自己的规则,底层的生态。”
“‘铜币比国王还响,酒杯较长官更重’,”莫里斯看向泰尔斯,感叹道:
“无意冒犯,但这是刃牙营地的人渣们常说的老话。”
泰尔斯没有回答。
但科恩缓缓地抬起头,目色迷茫。
哥洛佛不得不拉了他一把,免得警戒官失神踩空。
“我去西荒打过仗,”僵尸看着科恩失神的样子,不忿哼声:
“从没听说过这样的狗屁‘老话’。”
莫里斯不以为意,摆手轻笑。
“那你要么就是还年轻……”
“要么就是耳屎太多……”
他笑声一顿,眼中露出寒意:
“堵住耳朵了。”
哥洛佛一时语塞。
“所以,是的,在这里的大多数人也许贫穷,也许奸诈,也许令人生厌,但他们大部分人其实并没有随黑街兄弟会去讨过债,走过货,偷过盗,打过架,杀过人,犯过罪。”
“但他们也都或多或少曾为兄弟会提供便利,或多或少因兄弟会的存在而受益——尽管这些‘利益’让你们深恶痛绝。”
莫里斯冷笑道:
“这些‘兄弟会的人’,也许不直接受雇于我们核心的六大巨头,不是最纯粹最正式的团伙成员,甚至没有做过任何哪怕擦边的‘生意业务’,但很多时候,无论他们自己还是外人,都已经没必要去区分辨别了。”
“因为我们本来就是他们,他们也天生靠近我们。”
“我们能够随时化身他们,他们也可以随时变成我们。”
那一秒,莫里斯狠狠咬牙,站在属于他的街道上,轻轻握拳:
“他们不是兄弟会,却胜似兄弟会。”
“警戒官先生,告诉我,我们要怎么‘消亡’?”
“你要把这个街区里的所有人,上至青壮劳力,下到老弱病残,都按照兄弟会从犯的待遇,一股脑送进监狱吗?”
科恩浑身一震,如遭重击。
莫里斯目光一转,看向深思不言的泰尔斯,露出笑意。
“这才是黑街兄弟会的根源、土壤,以及本质,尊敬的殿下。”
“黑绸一系,”莫里斯的眼中精光乍现:
“皆为兄弟。”
莱约克勾起笑容,有意无意地抱起手臂,让他左臂上的黑绸带随风飘扬。
黑绸一系,皆为兄弟。
这不是泰尔斯第一次听见这句兄弟会的俗语,但他的眉头却越来越紧。
“哼,”哥洛佛不屑地反驳:
“你们不过乌合之众,一文不值。”
“就连最散漫的领主征召兵,都能把你们打得抱头鼠窜。”
莫里斯打量了身形挺拔,一看就是军旅出身的哥洛佛一眼。
“对,也许很多人都以为,兄弟会这样良莠不齐的乌合之众,相比起王国的军队和暴力,只是不折不扣的弱者,完全不是对手,随时会因为某个贵人的一句话,灰飞烟灭。”
莫里斯目光一变,看着地下街的景象,露出狠色:
“但是别忘了……”
“与成规模的官吏和军队不同,我们——包括这些与我们分割不开的底层人们,我们既胆小又软弱,充满了街头的智慧与底层的狡黠,既毫不起眼又滑不溜秋,随时会在直接对抗中避开锋芒,化整为零。”
“哪怕是熟知本地的警戒厅和巡逻队,面对我们时也常有捉襟见肘,力不从心之感,更别提为庞大战场而准备的军队了,好比宽大厚实的扫帚,总有扫不到的角落。”
“这才是兄弟会真正的底气。”
“这也是我们生于虚空,弱小孤立,涣散,却在面对血瓶帮乃至于王国官方这样的庞然大物时,每每无力抵抗,遭殃灭顶,却总能死灰复燃,卷土重来的根源。”
“警戒官先生,还有这位……打过仗的大兄弟,你们明白了吗?”
那一刻,科恩面色犹豫,哥洛佛依旧有所不服。
但他们都没能说出话来。
至于泰尔斯,他只是一步一步,安静而从容地走在街道上。
“话说回来,”少年叹了口气,突然发声:
“你们认识阿拉卡·穆吗?”
莫里斯眉头一皱。
“王国之怒威名远扬,殿下,”胖子摇摇头:
“但纵使强悍如他,也没法做到我们能为您做到的事情。”
这话听着倒是耳熟……
泰尔斯笑了。
对了。
诡影之盾的钎子,他似乎也说过类似的话?
“我记得,”接话的人是哥洛佛,他目露敬佩:
“在祭坛战役中,穆男爵身当先锋,他的怒火卫队与三大部兽人精英组成的阻击阵列直接对撞,英勇无畏不计伤亡,却成功破阵,为传说之翼的骑兵部队以及陛下的主力大军,打开决胜一击的口子。”
“更震惊了在场的所有友军——无论是雇佣兵、征召兵还是王室常备军。”
“也奠定了荒漠战争的最终胜利。”
莫里斯和莱约克齐齐面色一紧。
泰尔斯则思绪飘远,回到六年前的断龙要塞,不由叹息。
“阿拉卡·穆,那不是人,”科恩幽幽道:
“而是某个残缺了一角,不再完整的破碎灵魂。”
见到其他人都看向他,科恩回过神来,摇头道:
“不是我,是我家老头子说的。”
泰尔斯点点头,想起六年前王国之怒背负着自己,在黑沙军阵中一往无前的冲击。
但他想说的不是对方的勇武。
“穆告诉过我,他不是王国之怒,”泰尔斯感慨道:
“他身侧的卫队才是。”
“他们全部。”
其他人顿时一怔。
“同样,”泰尔斯转过头来,“杀之不死,神秘莫测的黑剑,他也许是兄弟会的首领和精神象征。”
莫里斯面色一变。
“但他不是兄弟会本身。”
泰尔斯对着地下街的街景努了努嘴,肯定地道:
“这些人,以及他们所代表的生活、背景与经历,这些全部加在一切,才是真正的黑街兄弟会。”
“而兄弟会是他们在麻木与贫困中的反抗象征。”
泰尔斯点点头,感慨道:
“更是弱者的武器。”
莫里斯有些讶异,但他很快调整过来,嘿嘿一笑。
“殿下,您是明白人!”
“所以呐,警戒官先生,在这个城区里,你和你所代表的警戒厅乃至王国本身……”
莫里斯对科恩说话,却注视着王子,似乎在等待他的回应。
“你们对抗的不是黑帮,不是犯罪,甚至不是邪恶,”胖子冷笑道:
“而是贫困,是不公,是冷漠,是绝望,是一群人的自足与自满所导致的另一群人的不足与不满,是光明过盛,所带来的阴影幢幢。”
“你代表这个国家的权力,站在强者的位置上,面对弱者的反抗。”
科恩抬起头,呆呆地看着他:
“你是说,我在下城区执法,对抗的是……弱者?”
“别被他蛊惑了。”少年的话语响起,把科恩从沉沦中拉回来。
泰尔斯的话沉稳而有力:
“没错,黑街兄弟会,也许是底层的弱者们,不经意间拿起的武器。”
“但恰恰相反,科恩,你对抗的并不是弱者。”
出于过往对王子的信任,科恩仿佛抓到溺水时的稻草,他眼前一亮,希冀地看向泰尔斯。
但泰尔斯的话却比莫里斯更加沉重:
“而是某种更深、更沉、更可怕的东西。”
此话一出,就连莫里斯也皱起眉头。
只见泰尔斯深吸一口气:
“你要对抗的,是你所出身的、强者的那一方,是他们长久以来对弱者们的不公压迫。”
科恩愣住了。
就连哥洛佛也开始深思。
“你每日在街头上所惩罚的底层犯罪,所感受的混乱无序,所目睹的黑暗痛苦,都只是这些压迫与不公带来的后果之一——无论我们想不想要。”
“你抽出了自己的剑,”泰尔斯轻声道:
“对抗它所割出的伤口。”
“这世上,没有比这更难受,却也更珍贵的对抗了。”
科恩怔怔地望着泰尔斯,思绪混乱。
“嗯,”莫里斯眼珠一转:
“殿下比我会说话。”
“但是,借用一句终结塔里的话。”
莫里斯露出狡黠的神色:
“你要怎么用力量,去对抗力量呢?”
“你只能拥抱力量。”
众人沉默了一会儿,就连泰尔斯也皱眉不语。
“我不……明白。”
经历了痛苦的思索,科恩咬牙摇头:
“终结塔里没有这样的话。”
莫里斯轻嗤一声。
“是啊,”胖子话语悠长,蕴藏深意:
“塔里面是没有。”
就在此时,泰尔斯突然发问:
“你是谁,莫里斯?”
兄弟会的胖子老大一顿,笑容可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