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尔斯一个人站在哨塔上,把玩着手里的望远镜。
“好了,他走了。”
泰尔斯突然开口。
“如你所说,迫不及待地讨好我去了,”泰尔斯头也不回,很是诡异地对着皓月说话,“现在,你有什么要说的?”
微风吹来,哨塔上一片寂静。
泰尔斯皱起眉头。
终于,在王子快等得不耐烦的时候,另一道嗓音幽幽响起:
“请殿下谅解。”
泰尔斯转过身去。
夜之国的辅政官,黎·科里昂伯爵无声无息地出现,站在他面前,恭谨行礼:
“这趟出使,烦扰殿下若此,非我所愿,更非科特琳娜陛下所愿。”
泰尔斯盯了他好一会儿。
但黎表情依旧,如古井不波。
泰尔斯哼了一声。
“谅解,当然谅解,怎么不谅解?”
不谅解还能怎样呢?
拔掉你的獠牙?
王子不爽地抬头,看向夜空:“我猜你要说,这都是我爸逼的,对吧?”
说起这个,我可太懂了。
黎勾起一个令人极不舒服的机械微笑,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殿下能够理解,那自是极好……”
“得了得了得了……”
泰尔斯不想再跟他纠结繁文缛节,直击主题:
“说吧,那个洛桑二世,究竟跟你们是什么关系?他跟费德里科又是怎么勾搭上的?他的目的到底跟——”
泰尔斯话语一顿:他发现,从此刻开始,黎整个人都定住了,一动不动。
像是想问题入神了。
无论泰尔斯说什么,都毫无反应。
不是吧?
这样装死的咯?
泰尔斯深吸一口气:
“好吧,嗯,刚刚多谢你暗中提醒,我才没着了扬尼克的道,我会记得你的人情……”
可是黎依旧纹丝不动。
更胜石凋。
泰尔斯不得不苦口婆心:
“拜托,他走都走了,你们夜之国威风也耍了,面子也有了……”
就给点里子吧!
黎依旧没有丝毫反应。
“怎么了?睡着了?入定了?嘿嘿!嘿!”
泰尔斯忍不住伸出手,在他眼前挥了挥。
“喂喂……天亮了……太阳出来了……瑟琳娜来了……蓝利复活了……科特琳娜倒台了……”
下一刻,黎突然抬头!
把泰尔斯吓了一跳。
“很好,这下可以确定,那个第四代的小辈,离开窃听的最大范围了。”黎澹澹道。
泰尔斯一愣,明白过来后为之气结。
“就为这个?你,你下次能不能——”
但黎似乎很懂得发声的时机,他赶在王子震怒之前开口。
“据我所知,洛桑二世生前至少得到了一枚源血,自行服用,成功转生——您知道什么是源血吗?”
泰尔斯一顿。
源血。
“那当然,谁还不知道源血啊。”泰尔斯云澹风轻。
“这就是为什么,洛桑二世其人,他在夜之国没有长辈也没有亲族,没有指导也无人管教,是个天生的离群者。”黎严肃道。
天生的离群者。
天煞孤星啊?
泰尔斯叹了口气。
“好吧,那是夜之国之外,哪个老家伙给他的源血?又是奉谁的旨意?有没有什么关系人情——”
“不是血族给的。”
泰尔斯一怔:
“什么?”
黎摇了摇头,娓娓道来:“按照常理,源血只能由实力强大的血族凝结而出,且短时内就会挥发失效……”
他目光一寒:
“但是洛桑二世所服用的,是唯一一种,能离开血族之躯,长期保存在器皿中,保持功效不褪的固态源血。”
“固态源血?”
泰尔斯反应过来:
“那就是说扬尼克说错了,世上还是有人能通过流落在外的源血……”
“然而固态源血,这不是血族自己所能、所敢制造的。”
黎打断了他,这位伯爵此刻严肃又冰冷,令泰尔斯不由抱臂。
“而是旧日的炼金塔法师们,以残忍的特殊手段配合昂贵工具,以一名甚至多名血族的生命为代价……”
泰尔斯睁大眼睛。
黎语气澹然,却闭上了眼睛:
“……从我族身上活生生、血淋淋,强行提炼而成的。”
什么?
以生命为代价提炼……
等等,他刚刚说……
“你是说,法师?”泰尔斯惊诧道。
黎点点头,眼中怅惘:
“就像从永世鲸身上榨取、加工合成的永世油。”
“法师,提炼,生命,固态源血……”泰尔斯喃喃了好几秒。
他反应过来:
“可是那时候,炼金塔的法师为什么要这么做?捕捉一个血族然后……研究?还是单纯的仇恨?”
“是利益。”
黎轻声道。
“源血之所以珍贵,乃因它能保存生命的精华与活力——用在普通人身上,可愈绝症,活死人,肉白骨,乃至延长青春与寿命。”
愈绝症,活死人,肉白骨,延寿,常青……
泰尔斯估量着这些字眼的意义,越发震惊。
黎闭目叹息。
“在帝国时代,甚至终结之战后,在《人类诸国与长生种属公约》签订之前,出于各种原因,许多人——往往是大人物,王侯将相皆有——愿奉重金以求源血,追猎我族,”他面色悲痛,“是以不少血族的下场,并不完美。”
泰尔斯沉默了很久。
黎睁开眼睛:
“但总而言之,洛桑二世并非由我们制造的直系后裔——他由固态源血转生为血族,本身就代表着其他同族们的悲剧。”
他看向泰尔斯:
“当年翡翠城剧变,他带着费德里科逃到东陆,凭借本能找到我们时,就已经是血族了。”
泰尔斯眉心一动:
“你是说,是他带着费德里科逃过去的?”
“当然。”
当然。
泰尔斯内心轻哼。
你当然会这么说。
总之跟你们科里昂无关,你们只是被找上门了,于心不忍,被动庇护他们嘛。
“归根结底,不还是你们搞的事嘛。”王子不爽道。
黎不言不语。
“所以他真如扬尼克所言,是个没有长辈的离群者?”
“比那更糟。”黎的话再度攫取了泰尔斯的注意。
远东面孔的血族远远看着哨塔下的战斗:
“当初他服下源血,本意是为了自救,撑过难以渡过的苦战,然而他却出了意外,在短时间内死亡,这才催动了源血生效,开始转化。”
“所以,他的转化是个意外,”泰尔斯跟上节奏,皱起眉头,“洛桑二世……甚至没有准备成为血族?”
“正是,”黎点点头,“所以,他不仅仅是个离群者,更是个拒斥者。”
“拒斥者?”
黎看向泰尔斯:
“您可知,历史上,极境高手转化为血族的例子少之又少。”
泰尔斯想起扬尼克所说的话,点了点头。
“是的。”
“是以当年,我们看到像洛桑二世这样的例子,也相当惊奇兴奋。”
黎的语气越发凝重:
“可我们很快发现,前例罕见,并非没有道理。作为一个极境高手,洛桑二世转生之前的身份经历,成了他最大的阻碍。”
“什么阻碍?”
“他不愿成为血族。”
“不愿?”
黎点点头。
“虽然我们对他寄予厚望,但洛桑二世为人固执,不肯放下过去,拒绝承认事实,也不屑与我们为伍,鄙夷血族的身份,更排斥我们的生活方式,坚持要找回人类的感觉,每日练剑不辍,几近疯魔。
“无论我们多少次劝说他,劝说他就此重生抛下过去,劝说他终结之力早已离他远去,劝说他再挥上一万次剑也不复旧观,他都不愿相信,更不愿接受帮助指导,更将摄血进食视作耻辱。
“结果可想而知,他被日胜一日的血渴所俘获,连精神都渐渐出了问题。我们不得不启用冥夜黑棺来调和他的精神,平息他的血脉bào • dòng。”
“他最后还是不肯接受你们?”泰尔斯追问道。
黎摇摇头:
“他不肯接受自己。”
“那你们怎么办?”
说到这里,黎不由叹息:
“最终,我们不得不痛心结论:顽固如他,迷途如他,永远不会成为我们的一份子,也不会甘心为我们所用。”
痛心结论?
泰尔斯眉心一跳:
“你们不会是要——”
“没错。”
黎不容置疑地颔首:
“对血族而言,一个有着极境战斗意识、身份敏感、不受控制,更是从可怕的固态源血转化而成的拒斥者,是极大的风险。”
这位伯爵眼中杀机四溢:
“他必须被处决。”
处决。
泰尔斯看着对方的样子,又看了看塔下的包围圈,叹息道:
“让我猜,处决出了岔子?”
黎面无表情地点头。
“虽然实力不复当年,但洛桑二世并不甘心引颈就戮,他虽没有了终结之力,可是日夜练剑,居然渐渐摸索出了适合血族躯体的发力方式,将他的高明剑术全数拾回——甚至借助着躯体的便利,再做进益。”
泰尔斯叹了口气:
“处决实验小白鼠时出了岔子,因为实验让小白鼠更强了——为什么我毫不意外?”
黎听不懂他的话,只是继续道:
“若是如此便也罢了,但超出意料的是,他在生死激战中陷入疯狂,觉醒了极度罕见的精神异能,令我们措手不及,处决队全军覆没。”
全军覆没……
泰尔斯凝重道:
“邪祟的呢喃?”
黎眼神一暗。
“这是克里斯起的名字。总之,事态远超想象,我们付出了不少代才补上了漏洞,重新锁拿住发狂失控的洛桑二世,把他与黑棺的连接分离。而包括我们在内,各大家族在那一役中伤亡惨重,不少年长的极境同族甚至需要沉眠疗伤,如今亦未醒来。”
“这么夸张?”
“经过黑棺的增幅,他那诡异的异能唯有更加夸张。”
黎抬起头来,直视泰尔斯:
“不幸的是,那也削弱了禁血之牢的守卫,让里头的不赦重犯有机可趁。”
禁血之牢……
“重犯……”
泰尔斯念叨着这几个词,突然表情大变!
难道说——
“没错。”
黎声音沉稳,却眼神浑浊。
“在那不久以后,身背弥天大罪的重犯,瑟琳娜·科里昂便在克里斯的内应之下,逃出了守备空虚的禁血之牢,还盗走了冥夜黑棺。
“以科特琳娜陛下为首,我们家族跨海追索,直至追到贵国北境的桦树林,付出了更加惨痛的代价,才堪堪追回黑棺。”
黎看向目瞪口呆的泰尔斯,态度谦卑:
“当然,这一部分,想必殿下您比我更清楚。”
清楚。
当然清楚。
可不清楚么!
泰尔斯用了好久好久,才消化完这一连串的连锁反应事件。
洛桑二世,他不仅仅是这次翡翠城之难的罪魁祸首。
甚至是许多年前,泰尔斯桦树林落难的始作俑者?
好嘛。
赶上了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