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舟伺候殷珏把面拭干，给他束发。
殷珏平时不着赘饰，唯有去见老祖宗的时候才会把头发一丝不苟地簪进玉簪，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显得整个人都精神许多。
下午饮酒后劲犹在，衬得他气色不错，侍奉殷珏的小童行舟咯咯笑着，道：“大公子真好看，我的手真巧。”
殷珏被他逗笑了，夸赞道：“瞧着气色不错。”
行舟笑着去扶他，入手的人身段瘦削，像纸一样轻薄。
殷珏低咳两声，摆摆手，行舟便给他递过去汤婆子捂着，披上大氅，回头四处看着门窗缝隙，就担心哪里透风。
一室冷清，殷珏性子寡淡，房内几乎没什么多余的摆设，只有重重几排书架鳞次栉比地列在墙根上。
殷珏站起身，叮嘱道：“等会儿让看守桑兰的下人嘴巴严一点，不要乱说些什么传到老祖宗那，这段时间，让她好生养着，毕竟也曾得了老祖宗的宠。等她养得差不多，便把契书送去人牙那。”
“是。”
殷珏顿了顿，又叮嘱道：“这件事情莫让老祖宗知道，待会儿若是她提起，你便说，桑兰身体不适，我让她去休息了。”
小童恭谨道：“是。”
几个侍人提灯照明，殷珏坐着轮椅被推着，于花园穿梭而过，行至后宅，钱奶奶远远的便迎过来，亲自推着殷珏往院子里迎。
“炉子升起来有段时间了，屋里暖和着，老婆子给大公子熬了姜汤，待会儿喝一碗去去寒气。老祖宗近日身子不大爽利，但一听大公子要来精神许多。”
说话间便踏进屋内，桌面摆着一桌子药膳，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人坐在主座，她年岁着实大了，皮肤皱褶堆叠，一双老眼浑浊，但看到殷珏时眉眼弯起，足见年轻时的风华绝代。
“凤棠，来，坐奶奶身边。”她冲殷珏招手，道。
殷珏给她请了个安，随后坐在老祖宗身边，老祖宗拍了拍他的手背，问道：“近来身子如何？瞧你今日脸色不错。”
“尚可，一见奶奶便高兴了。”殷珏说着，给老祖宗布菜，挑了几道清淡的，席上祖孙二人其乐融融，闲谈天地，等热络些时，殷珏方放下筷子，心里有所预兆，便听老祖宗道：“老神仙给你挑那几个八字合适的姑娘，我都相看过，周家女儿最为合适，你瞧过她画像了吗？奶奶这里正好有，给你看看。”
“不必了。”
殷珏话音未落，便见老祖宗板着脸，肃容道：“凤棠，你答应了奶奶。”
殷珏笑着道：“我已有心仪的女子，老祖宗莫要忧心。”
“当真？”老祖宗喜道，后又满面狐疑，“是哪家女子？”
殷珏道：“严家。”
“严家？”老祖宗皱眉，想了好久，才得了身边钱奶奶的提醒想起来，“是严家那位庶女？怎得……”
殷珏眼神柔软：“凤棠喜欢她。”
老祖宗和钱奶奶对视一眼，老祖宗道：“凤棠，你莫要因奶奶逼你便随便拉个姑娘搪塞。你是真心喜欢她？”
“是，她八字也与我极合，老祖宗想找人给我冲喜，她合适。”
老祖宗脸色一变，叹了口气：“哪里是冲喜呀，奶奶年纪大了，随时可能喘不上这最后一口气，这是想给你找个知冷知热的姑娘陪着，这人世间，能真正伴你到最后的还是与你结发的妻子，父母会老去，儿女会成家，凤棠，奶奶这是担心你孤老一人，你那性子……”
“凤棠知道，所以奶奶放心，我有她足矣。”
老祖宗又和钱奶奶对视一眼，两人眼底都浮出几分茫然，如何都想不明白，殷珏是怎么和严家那庶女搭到一边去的。
但殷珏向来有主见，不会任性妄为，不管怎么回事，能让他说出这番话定然是有过深思熟虑的。
老祖宗抱着汤婆子的手指摩挲着镀金表层，片刻后叹了口气：“我昨个儿又做了那噩梦，凤棠，你得替奶奶想想，奶奶怕啊……奶奶怕你……”老祖宗说着便哭了起来，她哽咽道，“奶奶盼你长命百岁啊，凤棠。”
殷珏反握住老祖宗的手，将光洁白皙的脸庞贴在两人的手背上，如同孩提撒娇般低声说：“凤棠也盼着奶奶长命百岁，噩梦而已，凤棠还陪在您身边。”
“我的乖孙儿，莫怪奶奶逼你。奶奶实在不想噩梦成真，那梦境太可怕了，老神仙说，这样你才能安稳活下去。凤棠，我的凤棠，我总想着，天妒英才，你这容貌如玉如璧，可奶奶宁愿你长得像是个普通人，能有个康健的身子。”
殷珏轻轻应声，哄着老祖宗，两人又说了许多的体己话，直到彼此都有些乏了，老祖宗哭得眼眶红肿，不看殷珏，别了头，露出满是皱纹的脖颈和花白的头发，那一瞬间，殷珏仿佛看见儿时的老祖宗，她是商邑惊才绝艳的美人，有着倾国倾城的脸庞和玲珑心思，然而时光蹉跎，岁月将她磨砺成了如今的苍老模样，也终有一日会把她带去另外一个世界。
也许自己会比她先走一步。
殷珏抿紧苍白嘴唇，胸口淤塞，闷声咳嗽起来。
钱奶奶见状，轻抚殷珏后背。
老祖宗体恤道：“夜深了，早点回去吧，别叫夜里寒气冲了身子。”
“嗯。”殷珏应声，与老祖宗作揖道别。
钱奶奶去伺候殷珏，给他披上厚绒大氅。
行舟被招到老祖宗身边，乖巧地低垂着扎着两髻的脑袋。
老祖宗问道：“桑兰怎么没跟着一块儿来伺候？”
行舟照着殷珏教他的话说：“桑兰姐姐身体不适，大公子准她去休息了。”
“是吗？”老祖宗皮笑肉不笑地道，“呵，凤棠倒是体贴。”
老祖宗取了个福字玉佩给他，探手摸了摸他的脑袋，正色道：“行舟，你虽然懂事体贴，但年岁小，有很多思虑不周的地方，多让桑兰照顾大公子，你在旁边学着，明白吗？”
行舟打小跟在殷珏身边，凡事都看得比寻常人通透，老祖宗这番话晦涩却也明显，他一听就明白这意思是让他把贴身侍从的位置让给桑兰姐姐。可那桑兰明知道公子厌憎，还偏要！
他心里不屑冷哼，面上乖巧点头：“嗯！行舟晓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