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怀璟同机要大臣商议完征兵事宜,在龙椅上略靠了靠,闭目养神。
片刻,他淡声问:“言阁老还有事?”
“陛下。”三朝重臣脸上全然没有了方才舌战群工的风采,尽显老迈之态:“臣有一请。”
“阁老请讲。”萧怀璟仍合着眼,声音听不出情绪。
“此去西南一战,臣替言楚请从。”
此话一出,倒把萧怀璟逗笑了,睁开眼看着他。
他生得英挺萧肃,笑起来也只是勾着唇角,弧度锋锐,隐含讥诮:“这一请,是你的意思,还是言楚的意思?”
言阁老早料到他有此一问,长揖下去,肃然道:“……是言家的意思。”
言楚是言阁老嫡长孙,他最为爱重,此时也甘愿投身兵家险境。
萧怀璟看了他一会儿,唇角笑意渐浓,渐渐浸到眼底:“言卿退下吧。”
“朕准了。”
*
萧怀璟挥退了从人,脚步轻快,往后殿走。
他才下朝,尚穿着冕服,上玄下朱,色泽浓重,腰佩天子剑,加之他生得本就高大英挺,看上去当真是威势赫赫,说不出的皎然出群。只深邃眼眸里蕴着一点柔和笑意,将他从高不可攀的云端拉下来,变为人间寻常男子。
不过半天没见到卿卿,他已经想她想的要发疯。
这样的自己,如何能舍了她御驾亲征?
萧怀璟人高腿长,很快经过穿堂,远远已经能看到屋影。
他抬头看了两眼,步伐不由慢了下来,接着,骤然加快,大步流星走过去,一把推开门——
屋内一片昏暗。他心心念念的少女背对着他,沉迷地凑在影箱面前。
她听到门响,转过头来,眼睛一亮:“哥哥,你看这个!真好玩!”
萧怀璟没有理会,大步走过去,将影箱后的女子一把拽出来,直接拖出了门去。
门被摔上,重重一声响。
林卿卿收敛了脸上表情,自言自语,“这么生气。”
看这架势,薛月薇有什么东西,都该拿出来了吧?
既然敢进宫博前程,理应有能自保之力。
林卿卿摇摇头,又笑起来,绕到后面去,好奇地摆弄精巧的皮影。
……
薛月薇被揪着衣领拖出门。
男人的力气大到不可思议,又高她许多,她几乎是被丢在地上,下一刻,脸上便踏上一只脚,沉重而冰冷地,在她脸上碾过。
“谁准你,”年轻的皇帝一字一句地问她,声音如刀,“背着朕,讨她的好?”
面如修罗,声色俱厉。
薛月薇看不到他的表情,只听声音,也知道皇帝是动了真怒:“陛下!陛下!”
眼泪顺着歪斜的脸流到地上,“民女不敢的,民女只是看姑娘镇日无聊,想去陪伴姑娘玩耍……”
“玩耍!”萧怀璟喝道,脚下更加了几分力气,“玩耍什么,要大白天的拉着帘子,大门紧闭,凑到一处!”
薛月薇呜咽道,“皮影戏……”
萧怀璟眼力好,方才一眼扫过去,也的确看到两人中间隔着个怪模怪样的箱子。
皮影戏他也听说过,略一思索便响了起来。
然而心头的怒火,却没有因此消减半分。
在萧怀璟看来,世间诸般的好,百样新奇,都该他同卿卿共赏。卿卿深宫长大,自然没见过皮影戏这样的民间玩意,以后说不准他要带她见的。那时候她一定会露出欣喜的笑容,杏眼晶璨,“啾”地亲吻他的脸颊当做奖励……
而眼前这个女子,破坏了他获得这一切的机会。
萧怀璟越想越是恨得慌,眼底渗出嗜血颜色,修长的手指慢慢伸向腰间……
“陛下!!!”薛月薇看到那柄天子剑,吓得一瞬间呼吸都停止,下一刻立刻尖声叫道,“陛下说过许民女一条命的,君无戏言啊陛下!”
那只手停住了。
萧怀璟想起,卿卿扭伤了脚时,似乎是此人为她先行诊治,那时他答应过给她一条命。
“是答应过。”萧怀璟冷冷地笑了笑,低头看她,声音低沉如夜色:“但,既然朕恶了你,今日不杀,明日也会杀。你又有几条命,几个朕的承诺?”
薛月薇没想到堂堂帝王竟然如此小心眼,瞳孔剧烈震荡,接着急中生智,在那只脚彻底碾碎自己颅脑之前颤着声道:“民女、民女有一物,欲、欲献给陛下……”
换一条生路。
“虽然你的命不值什么钱,”萧怀璟漫声,虽是嘲弄的腔调,因着音质出色,听上去竟然有几分悦耳:“朕也不是什么马浡牛溲*都看得上的。”
薛月薇绝望地闭上眼睛,泪水糊了一脸。
有那么一刻,她真想死了算了,省得在这里胆战心惊,日日受煎熬。可她的脸好痛,被踩着摩擦地面,很快刮花容颜,流出鲜血。
那种疼痛让她爆发出一股勇气,用力一挣,竟然从帝王靴下挣了出来!
萧怀璟挑起眉。
薛月薇先用力磕了个头,才抬起头看他:“陛下不妨听民女说完,若有妄言,再杀不迟。”
“民女的父亲专司妇人之疾。民女所有的,是能够促使女子受孕的药物……”
她乖觉地压低了嘶哑的喉咙,但萧怀璟听清楚了每一个字。
一股热流在胸中激荡,萧怀璟眯起眼睛,沉声:“你若胆敢骗朕……”
最坏不过是死。薛月薇反而平静下来,又磕了个头,才哑声道:“先帝成亲多年只得陛下一子,可贤妃当年初承宠就能有孕,产下二皇子,正是因为此药。”
萧怀璟眸光一闪:“此药可伤身?”
薛月薇倒没想到他还有此一问,不由一怔。
看着帝王杀气重又腾腾,她连忙道:“不会!只是只管用一次,第二胎如何,便全看天命了……”
“无妨。”帝王的声音沉沉响起,如击钟缶,幽黑的眸子像要吞噬周围所有的光线,低低笑起来,“如果真有效用,朕保你百年无忧。”
薛月薇欣喜若狂:“谢陛下!”
……
林卿卿觉浅,晚间萧怀璟哄得她睡下,便自去暖阁内处理奏章。
梁公公在旁边伺候。这位服侍萧怀璟多年的老人敏锐地察觉到帝王心情不错,奏章批改到一半,时而怔怔出神,或者轻笑出声。
这样好心情,想也不用想会同谁有关。
所以,当他听到淡淡一句“明日知会内侍监一声,大婚仪典可以预备起来”之时,一点也不觉得惊讶,立刻低声应道:“是。”
*
夜深。
曾经风光而今破败的承鸾宫内,一片喧嚷一声,女子的痛叫夹杂着啪啪木板拍肉的声音,叫人听了就心里发寒。
夏夜夜风穿过萧条的宫室,凄厉如鬼哭。
喧哗声闹得大了,才有禁军喝骂一声:“差不多得了,别搞出人命!”
“……是。”
废妃杜氏——也就是先前的贤太妃忙讪笑应了,叫人将奄奄一息的宫女从地上拖起来。
那名宫女,正是绿盈。
杜氏封号被褫,兄长被杀,举族罢黜,连流着皇家血脉的儿子都被圈禁……受尽折辱苦楚,一口恶气,她务必要发泄出来。
“小贱人!”风韵犹存的宫妃近乎疯癫,用长指甲去刮绿盈血迹斑斑的臀,每刮一次,宫女就死鱼般弹动一下,发出一声哀鸣。
“若不是你无能,连没沾过女人的皇帝都勾不住,我们如何会落得如此下场!”
绿盈心里恨极。
她想要冷笑,却痛的抬不起嘴角,只勉强道,“娘……娘娘,别急着说我……您又如何了?为妃时笼络不住帝心,为母……啊!为母时襄助不了儿子,为女为妹,管束不住……不住哥哥,落得家破人亡的下场,难道不是……活该……啊!!!!”
一席话断断续续,倒有半刻钟才说完。她伤口被抠的没一块好肉,最后被杜氏端着烛台,将滚烫的烛油直接倒进伤口,尖声惨叫起来,叫到一半就没了声音。
杜氏一旁仅剩的几个宫人担忧道:“方才叫说,不许闹出人命……”
禁军的话,自然是皇帝旨意。
杜氏虽恨,想到皇帝的手段也有些后怕。
但她做都做了,此时再担忧又有何用,便拿出些当年泼辣劲来,一梗脖子道:“罢了,死便死了,是她没福!”
杜氏虽被废,积威犹在,几个宫人心下戚戚,没敢多说什么,把人随意丢到角落。
……
废宫角落里。
月上中天,清冷月光洒在那一滩血肉模糊的宫女身上,曾经鲜亮的绿衣已经看不出颜色。
月光照进瞳孔,绿盈面无表情。
她的人生,本不该是这样的。
她那样聪颖,从进承鸾宫,费尽心机成为帝王宠妃的贴身宫女,她就总比别人多看出一步棋。碧贵妃独获圣心又怎样,玉卿公主无法无天又怎样?先帝龙体欠安,山陵将崩不过就几年的事,等太子上位,如何能有碧贵妃容身之所?
贤妃恰好找上门来。她毫不犹豫与她合作,背叛旧主,如愿换得御前的地位。
那时她是多么得意啊……年轻的帝王手掌权柄,英俊无比,甚至此前从未近过女色,在她看来,无疑手到擒来。
她离万人之上的荣宠,原本只差那么一步。
绿盈从未想到,二十余年不近女色的帝王竟然会败在他的妹妹身上。
说起来,不愧是罪妃之女,天生的狠毒淫|荡!分明失去记忆和身份,却比从前更加娇柔,惹得皇帝一颗心都扑了上去;还和紫秋那小贱人处处针对自己,让她从御前宫女沦为皇帝禁|脔之婢。
才得意了没几天,就又跌落谷底。
好在帝王念在她有功在先,将她送来贤太妃处,还封了二品女官。皇宫里独一份的女官,何等风光,何等荣耀,甚至比御前当差更胜一筹……
夜风吹来,绿盈忽然打了个哆嗦。
后面发生的事,她不敢再想。
本来一切都好好的,突然,天就变了。
贤太妃娘娘一直忧心的娘家哥哥本已跑出京城远远躲起来,忽然被捉拿回京,施以剐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