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为你这一句‘叔父’,我也要跑这一趟。”张仲熊毅然道,两只长满茧子的大手握成了两个拳头。
尽管这两个拳头里再不能像旧时那样一握紧就发出令人闻之丧胆的骨节磔磔之声,但杏娘还是依稀从中听到了他此刻的决心与誓言。
杏娘定定地凝望着眼前这张熟悉而陌生的面孔,除了岁月的痕迹以及这些年他久在人下因为过分卑抑而呈现出来的颓色,其实他的面容基本还和十多年前的样貌一样,没有太大的改变。只是他的身体状况大不如前了,尤其那根脊柱,就好像被人拿住了痛脚,再也直不起来了,咳到厉害处,那弯曲的脊背像极了一张满弓。
默然良久,二人身后的树林间,晚风掠影,松涛鸣壑,零落在枝桠间的积雪被再次卷起,纷纷扬扬,随风飘散,把一股还未落定的寒意再次播散人间。
杏娘抬头望了一眼天空,暮云沉沉,今天注定又是一个没有月光的夜晚。
忽而,一片洁白的雪絮从她眼前掠过,她本能地闭了一下眼睛,不意,两串清莹的泪珠趁机夺眶而出。
“叔父,这些年,你为家父忍辱受屈,侄女无以为报,还请叔父受侄女一拜。”杏娘旋身跪地,没等张仲熊反应过来,她的上半身已深深拜伏下去。
“别别别……快起来,快起来。”张仲熊见状,忙伸过手来,但杏娘心意坚定,不肯起身,而他自己身子沉重,一时起不来身,所以,他只好随她意思,姑且受她一拜。
当此时刻,两人心里都明白,分别在即,再见无期。所以两人心里都感伤不已,但未免彼此伤怀,两个人都竭力克制情绪,忍着泪水。可是当二人相对而视时,你看着我,我看着你,悲伤的泪水再也抑制不住了。
张仲熊拉着杏娘的手,凝噎许久,才哽咽道:“杏儿,往后你孤身一人,山高水险,千万要小心,好好保全自己,不要轻信任何人,就算——就算是与你最亲的人,你也不要随随便便就相信他。”
张仲熊此言“最亲的人”,其实是暗指崔洵夫妇。在他看来,崔氏夫妇明知自己与姑苏柳家恩怨甚深,却还让杏娘冒险前往姑苏,这根本不是为人父母所能做出来的事情。
不过,他在说最后这句话的时候,对“最亲的人”的界定,似乎并没有排除自己。
可惜,杏娘此刻心中悲伤无已,未能体悟张仲熊此言深意。况她听到“最亲的人”四字时,脑海中最先浮现出来的惟吴希夷一人而已,而偏偏吴希夷此前又骗她良多,她既是恼恨,又是伤心,所以听得张仲熊此言,她想也不想就点了点头,“叔父,杏儿记下了。”
“叔父,今日一别,不知何时再见,你一定要保重身子。”杏娘于满面泪花之间挤出来一丝烂漫的笑容,“我们来日再见。”
张仲熊略感欣慰地点了点头,但逐渐萎缩的目光里似乎对“来日再见”已经不抱任何希望。“来日若真的再见,怕也是阴阳相隔了。纵然不是阴阳相隔,也难再复今日之欢了。”张仲熊在心底默然自语道。
抬起头来,他又望了一眼停在远处一动不动的马车,“对了,你,你不是和姑苏五门的人在一起的吗,怎么这么长时间都不见人来?”
杏娘略一沉吟道:“叔父放心,眼下他们遇到了一点麻烦,等麻烦处理完了,他们便会来找我的。”
张仲熊若有所思地“哦”了一声,环顾四周,见天色愈来愈暗,隐隐觉得不妥,“那你现在一个人在这?这可不安全啊。”
杏娘挽过张仲熊的臂弯,附耳低语道:“叔父所见,我是一个人,但其实,我并不是一个人。”只见她一双妙目神秘地往树林深处瞟了一眼,于嘴角浮出一抹从容而淡定的笑容。
“哦——”张仲熊领会其意,会心一笑道,“那就好。”
看着眼前这位笑颊粲然的女子,张仲熊虽觉亲切,但心里总不似当年那般熟稔了,尤其她这张面孔,和他印象中的简直判若两人,适才若不是她先向他喊出“叔父”二字,他都不敢将嘴边那一句预备已久的“杏儿”说出口来。
临别之前,张仲熊又密密嘱咐了杏娘一番,并将手里的包袱塞到了杏娘手中,“这里有一包吃的,都是小时候爱吃的,你拿着,路上吃。”
“谢谢叔父。”杏娘接过包袱,道了声谢,然后她将他送上了马车。待张仲熊在马车中坐定,她又和车夫好言叮咛了几句,车夫扬着鞭子,爽快地答道:“好说,好说。”然后,头也不回地疾驰而去了。
车后,雪尘四散飞扬,很快便将马车的身影给吞没了,留下两条平行的车辙随着杏娘的视线从白天延伸到了黑夜。
一年的最后一个白天,就在这一片苍茫而萧索的暮色之中结束了,没有落日,没有晚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