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地,飞仙台震了一震,众修士齐齐露出惊呼出声,而后不约而同露出愈发急不可耐的神情。谁都一样,仿佛再多等一刻都是痛不欲生的折磨。
羽渊察觉动静,回过头,目光不可置否地扫过手下的脸庞,最后落在高台中央那袭白衣上。
长离端坐于灵阵中心,看起来仿佛正在打坐调息,前方半臂远处悬着重霄剑,细细的血线自她衣下伸出,缠绕在重霄剑上,似与那剑融为一体,她只消探出手,便可以握住那把剑。
可她却眉头紧锁,双手握拳,艰难地往后动了动,想要扯断那血线,仅半寸,四周灵流便紊乱起来,而后,灵阵闪烁其更耀眼的光芒,飞仙台四角腾起猩红色的雾气,覆上她的身子,将她的手缓缓推回原处。
她本鼓足劲想与那力量抵抗,最终还是功亏一篑,气一泄,便不由自主发出一声闷哼,席卷而来的疼痛令她两眼一黑,险要晕过去。
“那本是你原本的力量。”阴影打在脸上,空乏的嗓音自头顶抬起,她抬起头,映入眼帘的是青衣女人漠然的神色,“为何要抵抗,重霄残魂不再,这已是你的剑。”
长离咬了咬牙,五指扣得更紧,声音颤抖着,低低道:“不。”
羽渊眉头稍稍一蹙,但很快舒展开开,娓娓劝道:“你现在仍是凡胎,只有握起剑,承认你的力量,方能挣脱这禁锢。”
“不。”长离缓缓道一模一样的答案,而后闭上眼不再去看羽渊,她神色平静,就算正在忍受着煎熬,流露出的情绪仍极其淡泊。
寻常人处于她的境况,不是疯了,便是早已妥协,她却自始至终都秉持着最初的回答。
——“你是天道之剑,拥有开辟天地的力量,你之所以降世,就是要成为我们新的神,带领我们离开这贫瘠的下界。”
长离犹记得羽渊那段慷慨激昂的说辞,那样自信,那样笃定,仿佛在说什么理所当然的事一般。她第一反应就是羽渊疯了,可见得其余修士的欢呼雀跃,她心中却渐渐生出迷茫来。
无一人觉得其中有什么不妥,众人齐呼,一点杂声都没有,仿佛羽渊说的便是至高无上的真理。
不容置疑。
连她都不禁要去相信,这便是她应该做的。
好几次,她都险些忍不住要伸出手,循着血线的牵引去握住那柄剑。
就如同在当初天台峰上、以及在剑炉时,任由剑意主导,什么都不管,什么都不顾,所有属于人的思绪都泯灭在滔天剑气中。
而那剑气并非因杀戮而生,无煞气,无凶兆,仅仅是天地间的一种存在,无情无欲,无我无他,不为任何情绪驱使,真正万物归一的空明。
连她也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仿佛是她体内潜伏许久的力量终于苏醒过来,渐渐侵占她的身体,吞噬她心中其他部分。她的情感,她的记忆,那些深深烙在她心底的色彩,乃至她的温度,都一点点被抹去。
那并非遗忘,亦非无从接受时的混乱。
她仍清楚地记得每一件事,幼时的教诲,下山后的经历,还有与钟明烛相处的点点滴滴。
可心中泛起的涟漪却愈发细微,至最后,竟似趋于平静。
她的亲人俱命丧于洪水,就算有人幸存,数百年过去,也早已是一抔黄土。
天一宗抚养她,只是为了利用她。
他人仰慕她,却无一人称得上相识相知。
而钟明烛,钟明烛已经死了。
这世间与她再无牵系。
也许他们说得对,我本就是无情之物——
她缓缓睁开眼,眼底那抹漆黑愈发晦暗,可每每要屈从本能,任那抹微光全然熄灭时,她便会想到那朵毫不起眼的花。
那是她第一次如此仔细地打量外界。不受任何人影响,单纯对那在墙角萌发的生命起了好奇。
然后她便会想到钟明烛不止一次告诉她:“做你想做的事就可以了。”
“你们想要天道之剑,可我只是我——”
察觉飞仙台再度晃动起来,羽渊面上掠过一抹戾气,却很快被她压下。
飞仙台、重霄剑和这利用火正族秘传之法构筑的上古灵阵,皆为重炼天道之剑而设。
——长离就是那把剑。
钟明烛死后,长离与红尘最紧密那缕牵系被斩断,体内的剑意已完全苏醒,待得那剑意将她的人性消磨殆尽,便是剑成之时。
羽渊苦心孤诣谋划千年才布置好这一切,走的每一步谨慎至极。见长离时至今日都在不时反抗,她未像其他修士那样显出震怒之色,而是拂袖缓缓踱下飞仙台,示意众人耐心等待,而后抬眼望向头顶那抹暗色,渐渐地,再度迷失其中。
既然已经等了那么久,再等片刻又何妨。
陆临领着众人落在一处空旷地,然后,竹茂林立刻着手布置寻踪法阵,想尽快找出羽渊所在。
须弥之海灵力充沛异常,其流向也与外界截然不同,竹茂林虽然道行精深,进展仍极其缓慢,陆临派出几人外出探查,然后命其余人都去协助竹茂林,自己则背着长弓形态的青阳,占据一处高地,一言不发眺望着远方。只是他独处没多久,身边便忽地多了一道身影,是若耶找了过来。
她面色凝重打量了几眼陆临,许久后才开口道:“你到底是谁?”郑重其事的口吻中含着几分戒备,“还有,这到底是哪里?”
之前她见陆临和钟明烛都识得神文,便以为他们是散落在别处的神族后裔,可须弥之海两千年前才出现,九嶷山这一带还是凡人聚居地,遗留于下界的神裔都隐居在极其偏僻、连修士都很难接近的地方,在孤鸿尊者寻访东海之前,鲛族对九嶷山之事都一无所知,其他部族多半好不到哪去。可陆临对这里却很熟悉,不管其他人如何惊叹,他都面色如常,似早就了然于胸。
而那双时常闪烁着寒意的灰眸,此时已变成了暗紫色,隐隐透出凶煞的气息,压迫感更甚。
若耶察觉自己身体的变化后,便格外留心陆临与以往有什么不同,很快就发觉陆临体内潜藏的力量,远甚于自己。她的实力增长了bā • jiǔ成,陆临却是几倍于曾经,已然盖过身为洞虚修士的竹茂林,恐怕连羽渊都难以与他为敌。
到底是怎样的血统,才会展现出如此强横的实力啊?她不禁如此叹道。
陆临瞥了她一眼,单是这样一眼,就令她倍感压力,不过他很快就移开目光,沉默地望着远方,过了好一阵子才道:“我们算是半个同类,告诉你也无妨。须弥之海这个名字,就是出自我与钟明烛之口,此处本就名为须弥。”他嗓音低沉,缓慢然每一个字都携着不可忽视的重量,“不过在坠入下界前,我们称之为须弥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