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耶张了张嘴,又合上,眼睛瞪得大大的,她最忌讳被人当成是鱼族妖修,但此刻她看上去就像一条缺水的鱼,最后,她好不容易出声,却只发出一声干巴巴的笑。
“你在开什么玩笑……”她这样说。
数万年来,曾有寥寥数位破界飞升入上界,可她还从听说有什么人从上界回来的。众神上仙随昊天离开这下界,此后便再无音讯,仿佛从未存在过一样,只能在真假模辩的传说中寻找他们的身影。就算是拥有万年寿命的鲛人,曾经那片天地也早已随长辈一起故去,留下的只是模糊不清的画面。
陆临却说他们来自上界,这太荒谬了。
若耶甚至不知道该如何去理解那几个字,听闻的一瞬,她真心认为陆临是在说笑,可他的表情语气,没有半点玩笑的意思。
他本来就不是会开玩笑的人。
“修士渡劫破雷劫便可前往上界,我们为何不能来下界?”陆临反问道。
修士渡劫之际,会释放出巨大的灵力,致使天象突变落下天雷,修士在雷劫中彻底脱离肉眼凡胎的一瞬,暴涨的灵力会暂时打通分隔上下两界的屏障,令已拥有仙人之躯的修士能跻身上界。
“可、可是……”若耶结结巴巴道,可一时间连自己都不清楚该先说些什么好。
的确如陆临所说那样,既然下界修士能突破那重屏障,上界修士拥有更强大的力量,照理应该更容易打破屏障才是。忽然间,昊天庙中的所见所闻浮上心头,她目色一凝,隐约中,似乎所有的一切都有了解释,可又隔着一层轻纱,叫她难以看清全貌,“两千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两千多年前,火正族祭司察天地有变,致使部分族人出走,与此同时,鲛族长老同样感受到了变化,那时她尚未成年,不太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只记得那阵子族中守备突然严了许多,后来她跟随慕云去往云中城,听说了须弥之海,才意识到当年长老感知的异常应该就是九嶷山上的异变。
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若非她意识到长离可能与九嶷山下被族人毁灭的城池有关,根本不会想起当年那场令族中惶惶不安许久的骚动。当时在昊天庙中,她就想打听长离是否知道两千年前的内情,只是没来得及就被地震打算了,之后便再也没有机会问出口。
可她虽然早料到长离与两千多年前的异变有关,却没有想到陆临和钟明烛也牵连其中,甚至比其他任何人关系都紧密。
只是这样一来,很多事便能说得通了。
陆临和钟明烛都是在两千多年前突然出现的,在此之前,他二人在这世间没有任何存在的迹象。
云中城和昆吾城结怨多年,费尽心思想要找到陆临的弱点,却始终一无所获。最早能追溯到的,是他孤身一人前往昆吾山平息了山顶的雷暴,再往前便戛然而止,钟明烛更是在昆吾城被围剿时才出现在众人眼前,他二人就像是在迷雾中走出来的一般,一现身便展现出强大的实力,却没有人知道他们的来历,连天下消息最灵通的人,都说不清他们师承何方。
他们都懂得神文,甚至比若耶更为精通,能看懂八荒镜背后那些晦涩的咒文,即使在鲛族,也只有一些长老才能做到。
若耶本以为这是因为他们来自其他神裔部族的缘故,可细细推敲,便觉得这想法站不住脚。再神秘的部族,终究有迹可寻,譬如世代隐居冰原的火正一族和远居东极深海的鲛人,数万年不曾涉世,都不至于在这世间全然无存在痕迹。陆临和钟明烛的过去却是真的是一片空白,连一点蛛丝马迹都寻不到。
她不自觉往后退了一步,喃喃道:“你、你们到底是什么身份?莫非是上界之神?”嗓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敬畏,随后,她看到陆临那双紫眸,忽地想起许久以前族中长辈讲述的传说,背后骤然泛起一股寒意。
传说道,重霄之所以能所向披靡,不单是因为他手中那把剑,还因为他本身便是天道所降之祸,他是脱胎自凡人的上仙,本应是黑发黑眸,可他持剑而出时,眼睛已变成了紫色,所经处凶煞肆虐,而那些死于重霄剑下的神族,血骨堆积如山,为煞气侵染,血骨凝结为人形,俱为紫眸,却无自我意识,在重霄驱使下屠戮天下,被称为亡灵,亦被称为魔。
若耶一族为守护八荒镜的鲛族分支后裔,先祖并未参与到那场血战中,是以她对那些故事一直持将信将疑的态度,而今见得陆临的模样,又想起他那“魔尊”的称号,终于后知后觉想起曾经以为是无稽之谈的传说,话中敬畏顿时转为惧怕,道:“你和重霄什么关系?”
陆临将她的情绪变化都看在眼里,只不可置否地一笑,道:“身份?没有人曾给予我们身份。”他望着远方,嗓音低沉下去:“须弥山为众神血骨所铸,一边为混沌,一边为九重天,最高处则是天帝陵。在我出生时,天帝陵已在山头屹立了数万年之久。”
“天帝陵……”若耶念着这三个字,眼底涌现出不可置信的神色,“莫非是天帝昊天?”天帝陵,意思便是昊天已死,可在她印象中,昊天平息天道之祸,挽救了这个险将倾覆的世间,是无所不能的神,力量可与天齐平,又怎会死?
“你以为,他去往上界,是为了受万人膜拜吗?”陆临声音中忽地多了几分嘲讽,“上界可不是什么世外桃源,当年那灭世之祸,并未消失,仍在一点点侵蚀上界,若非他隔绝两界,下界这些力量稍逊的生灵,早已灰飞烟灭。”
下界修士为了飞升不择手段,种种丑态,若耶不知见识了多少次,她潜意识觉得那里远远好过下界,才会叫人那么多修士都前赴后继,听了陆临一番话,一时不知如何应对。
陆临看到她面上的迷茫,继续道:“我曾听说,这下界本应是弃子,可昊天竟孤注一掷,宁愿散尽力量,也要对抗那天道……”
他说得很慢,仿佛在谈什么无关紧要的事,若耶却愈听愈心惊,曾经的许多认知,都在这短短几刻被颠覆。
天地生于混沌,历经漫长的岁月,即将重归混沌之际,昊天得天谕炼天道之剑,后世人都道那天谕是为救世而降,却不知天谕所言乃是筑九重天后舍弃这片大地,放任其归于混沌。放弃力量弱小的生灵,仅有渡劫以上的仙人能得以留存,于九重天中,享万古安宁。
昊天却将安宁留给了下界。
“至上界后,昊天将殒没众神的血骨堆积成山,用以阻挡邪祟和煞气,那便是须弥山,自己亦化血骨为冢镇于山巅。”陆临嗓音平静,听不出喜怒,“他死后,须弥山临近混沌那侧,出现了新的生灵。上古众神生于天地,归于天地,我们的诞生方式与神相似,亦拥有神骨神血,却又与须弥山彼端的神不一样,也许是因为受邪祟侵袭的缘故,我们更为嗜血好战,与九重天格格不入,所以我们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
“你们,除了你和钟明烛,还有别的族人吗?”若耶轻轻道。
“族人?”陆临淡淡一笑,“我和她源自不同血脉,力量迥异,算不得一族,须弥山上其他人同样如此,我们只是生活在同一片地方罢了。”
“那其他人呢?”
“我也不清楚,本就寥寥无几,来了下界后我没有听闻过其他动静,要么还留在下界,要么就是死了吧。”陆临神色淡漠道,“我和她是因为被天帝陵庇护,才侥幸逃过一劫。”
“天帝陵为何独独庇护你们?”
陆临却道:“并非独独庇护我们,只是因为当时我们就在那附近。我听说天帝陵中供奉着帝剑琢光,数万年来觊觎者极多,然而一靠近就会被剑气斩杀,便想去一探究竟,行至山腰,却发现道中还有别人,那就是钟明烛。”他微微眯了眯眼,似在追忆那日情形,“她和我一样想去瞧瞧那帝剑的厉害。见了我,便和我打赌,看谁能靠得更近,可不知为何,当我们到了山顶,却发现那里根本没有什么剑气,我们很快就进了陵中,只是还没来得及到最深处,脚下大地就突然崩塌了。待清醒过来,我们就在这里了,虽然力量衰减得不成样子,但好歹活了下来。”
“衰减?”若耶又瞪大了眼。
“你该不会以为,这就是上界的全部力量了吧。”陆临讥诮道,“这里的灵力远胜于外界,可比之上界,却不值一提,我和钟明烛花了很久功夫,才适应了如此稀薄的灵力。”
若耶将信将疑打量了他几眼,又问道:“那你们为何会坠入下界?”
她话音刚落,便觉陆临的面色冷了几分,他的嗓音又低沉了些,隐隐染上嗜血的味道,“为何会坠入下界,这千年来,我们一直在寻找答案,若没有羽渊和吴回,恐怕我们现在还一筹莫展,到时候,我会记得谢谢他们的。”
昊天以天道剑势开辟了三界,又倾尽众神之力以自己的意志定下了维系世间规则。下界的一切皆遵从他的法则,而下界众生所谓的天道也不例外。真正的天道无善无恶,是虚无,同时又是万物,怎会与人结契。
为了遏制混沌蔓延,昊天有意将灵力悉数引往上界,是以下界修士虽然能打开去往上界的通道,反之却万万不可。就算能撕开缺口,在进入下界一瞬,身体便会因承受不住下界稀薄灵力而崩溃,力量顷刻溢散于天地。
当时陆临和钟明烛身处与天帝陵中,才侥幸未死。
“那长离,她是什么?”若耶迟疑道,“她长得和琢光一模一样。”
陆临的眸色暗了暗,道:“她——”
只是话未说完就被掠至跟前的一道身影打断,是百里宁卿,她提着那杆银枪,枪尖轻轻点地,看起来毫无威慑,然陆临和若耶都能看出其中逼人的气势。她只消手轻轻一提,那枪就会毫不留情洞穿敌人的身躯。
“晚些再叙旧吧。”她面色凝重道,“有人过来了,似乎是羽渊的人马。”
陆临冷冷一笑:“那倒省了功夫。”他手一扬,背上长弓瞬时化为链鞭缠在手臂上,电光缭绕,散发着肃杀之气,他瞥了眼一眼若耶,道:“有机会的话,也许你可以直接去问长离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