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奚二话不说,命人将他给叉了出去。
三余走进来时,皇上正埋头于案前,一手执着狼毫,下笔如飞。
他不识得字儿,却也觉得主子的笔迹遒劲有力道,一笔连下去,像是蛟龙在折子上飞跃了起来。
男子一身龙袍,外披了件毛领氅衣,神色严肃认真。
三余瞧了一眼他,小声道:“皇上,叶美人来了。”
柳奚一下便想起了昨夜的那碗燕窝。
“她来做什么?”他未搁笔,语调有些发冷。
三余紧张道:“是为了叶公子的事儿。今天一早叶美人听见了外头的风声,便哭着赶过来,要见您。”
在主子身边跟了这么多年,三余也学会了察言观色。见皇上眉心微微拢着,他便不再提那人了,只将茶水添上,叫人又去换新的香炭。
殿门口却传来一阵哭喊声。
不用细想,便知道是叶美人在门口哭。叶家三公子触怒了龙颜,皇上如今正想着如何处置他,叶君月此番前来,定是替兄长求情。
殿外美人声音凄切,哭得梨花带雨,啼声连连,就像窗外头的雨,一刻也不带停。
柳奚面色未变,仿若听不见那人的哭喊声,仍是干脆利落地落墨,没一会儿便写好了一份诏书。
明黄色的帛书,分外威严,其上墨字落拓,三余不敢直视,只将脑袋轻轻垂下。
写好了诏书,柳奚将笔搁了,立马有御前宫女来收拾笔墨。他的手腕有些酸,眼中亦是有些疲惫之色,听着那一阵凄婉的哭喊之声,忽地觉得十分闹心。
“把这个给她。”
声音平淡,平淡得几乎没有一丝波澜。
三余一愣,才发现,皇上竟是写了两份皇诏。
小后生接过诏书,片刻不敢耽误。许是一根弦绷得发紧,走出门时,他还险险的绊了一跤。幸好两手捧着那道明黄色的诏书,这才没让东西给掉下去。
柳奚没有注意到他,揉了揉太阳穴,望向窗外那一束开得正好的腊梅。
这雪不知道要下到什么时候去。
细密的睫羽垂下,光影落在男子眼睑处,忽然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喊,柳奚终于忍不住了。
“嘭”地一声,鹤鸣殿的殿门终于被人从内推开。
“皇、皇上……”
叶君月手中紧紧攥着皇诏,止不住啜泣声,晶莹剔透的泪珠子顺着脸颊滑下,濡湿了她粉白色的衣领子。
三余站在皇帝身后,没敢出声。
“皇上。”
又是一声娇娇柔柔的啜泣,柳奚终于垂眼,望向她。
只见少女跪在地上,仰着一双哀婉的双目,握着皇诏的手轻轻颤抖,“您终于肯见君月了……”
叶美人身后的小宫女忍不住掩面。
男子一双眸却是清淡如平,眼中也没有任何的怜香惜玉之色。他睨了一眼女子手中的诏书,她的手与寻常贵女一样,极细,极白,那纤纤玉手紧紧攥着皇诏,却用了十二分的力气,直将指尖捏得泛白。
宛若白骨森森。
叶君月哭道:
“皇上,您当真要这般对叶家、对君月么?”
那诏书上写的,竟是叶美人图谋不轨,试图毒害君上。褫其美人位份,关于韶华殿内,没有圣意,不得踏出殿门半步!
“皇上——”
一声哀嚎,犹如鸿鸟引吭,发出那道尖利的、令人心悸的悲鸣。“扑通”一声,周围宫人竟也跪下,替她、替叶家求情。
后宫的轩然大波,自然也蔓延到了太后那里。楚太后连忙叫人备了软轿,刚来到鹤鸣殿前,便听到皇帝那一声:
“替叶氏求情者,死。”
叶君月的身子晃了一晃,苍白着一张小脸儿,被宫人给拖了下去。
柳奚一转身,便看见了在殿门外候着的女人。
他有些疲惫了,竟罔顾祖宗规矩,直接转身入殿。见状,楚太后也不恼,让人扶着自己、悠悠迈入了正殿。
“听说皇上要处置叶家的人?”
这一声,竟形同于质问。
不等柳奚回答,桌上那一道平铺着的诏书已经回答了楚太后。
女子蹙起眉,眸色兀地变得几分犀利。片刻后,她抬了抬手,示意周围宫人退下去。
“哀家有话要与皇帝单独说。”
见柳奚未拦着,三余便点点头,带着宫人退下了。
殿门被其轻轻一带,一道凉风趁机涌入,扑到男子面上,吹得他眸色微凉。
他这般不冷不热的态度,楚太后早已是司空见惯,反倒气定神闲地坐到了桌子前,自个儿给自个儿倒了杯茶。
茶水是三余刚差人换上的,还是热烫,其上絮絮飘了些碎茶叶,晃晃悠悠的,点点沉入茶底。
女子吹了一口茶,“皇上的精神气儿看上去不大好。”
柳奚重新握了笔,面色未动,亦是没吭声。
“皇上,您昨儿个没睡安稳么?”
这一声,倒真像是关怀,太后抿了抿茶,笑着问他。
柳奚抬起一双眸,“不必拐弯抹角,叶氏的事,朕不会改意。”
“哀家今日来,又不是为了她的事。”
楚太后放下茶杯,右手上的绿玛瑙丰润晶莹,日光一照,折射出耀眼的光芒。
“皇上昨日去她那里了?”
他仍是不言语。
“那皇上,准备拿叶绪安怎么办?”
对方可是叶丞相的儿子!
一想到这里,女子眼中多了几分焦急,试图循循善诱:“你这么心急做什么?那叶家,可是你能随便惹得起的?宫里头你对叶君月那般,叶丞相早有不满,你今日又要惩罚他的儿子。”
柳奚腰身笔挺,宛若一树松木,不易折。
“朕是君,他是臣。”
还要他怕叶家不成?
“看看你那龙椅才坐热乎了多久!”
女子面上已有不耐,“你莫忘了,明天鉴、还有那个明澈,可是对你这皇位虎视眈眈!若是惹恼了叶家,他与那二人联手了去,哼!”
她长吸了一口气,声音尖利:“哀家倒是要看看,你还能有多少好日子!”
“莫忘了,你的病还未好,这条命全凭太医院吊着。到时候叶家撺掇朝中臣子与明天鉴反了,把太医院的药材给你一断!”女子艳丽狭长的凤眸轻轻眯起,又冷哼了一声,“莫说是护着她,你连护着自己的机会都没有!”
到时候他连命都没了,她倒是想看看,柳奚还拿什么去护着那个明微微!
楚太后虽近不惑之年,面上却无任何衰老之色。那一声冷哼,倒显得她万分娇憨,锐利的眼波亦是伶俐动人。
柳奚生得像她,她越瞧,便越觉得这孩子与自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只可惜,他的心却不随了自己!
楚太后越想越恼,眼中不满之意愈发浓烈。却见男子仍端坐于桌案前,与自己相反的,他的面色平静,甚至没有一丝波澜。
没有一丝危机感!
楚太后气结,忍不住把他桌上的八宝瓶给摔了。
“乓”地一声,珍贵的八宝瓶砸落在地,发出一声尖利刺耳的声响,瞬间便四分五裂。男子终于抬了抬眼皮,重新望向她。
外头,三余轻轻叩了叩门。
“皇上,您没事儿吧……”
柳奚轻轻应了一声,三余心中这才有些安宁。待到他再回过头来时,正对上楚太后那一双带了许多探寻的眸子。
女子目光微顿,停在他氅衣的毛领之上,忽然,一冷笑。
“皇上昨夜,可真是劳力了。”
他脖子上的红痕未却。
柳奚知晓对方在揶揄什么,他却也不恼。倒是楚太后看着看着,开始觉得不自在起来。
胸腔处闷闷的,堵得发紧。
“真有意思,哀家的儿子,跟哀家自己养了十六年的女儿跑了。好,好得很!”
这一声,终于让柳奚放下笔,平淡道:“你养了她十六年,却没有一点心。”
十六年了,纵是小猫小狗,也能养出感情来,更何况,明微微是活生生的一个人。
“她亲口唤了你,十六年的母妃。”
楚太后一愣。
“哀家没有心?”再出声时,她的眼睛居然红了,“柳平允,你看看,到底是谁没有心!哀家这般处心积虑,是为了成全谁?!哀家如今所做的所有事,哪一件不是为了你好?哪一件不是为了让你在这皇位上坐得更久?你、你居然说哀家没有心?”
“哀家若是没有心,当初你早被赵皇后害死了!哪能容你活到今天、坐在这个位置上?哀家若是没有心,便不会一次次帮衬着你,若不是哀家拦下了那张生死状,前些日子先皇要处死的便是——”
忽然,她一顿,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
柳奚眸光一凛,也捕捉到了那三个字。
“生死状?”
一瞬间,像是有什么东西轰然炸开。
“平、平允,”女子神色慌乱,忙不迭摇头道,“哀家不是那个意思,哀家只是、只是……”
她惊慌失措地“解释”着,柳奚却一个字都听不进去,脑海中只剩下了自己先前立好的生死状,以及因那张生死状、而被成全的婚事。
原来如此。
竟是如此!
男子紧抿着薄唇,眼中俨然有了愠怒之意。这样的柳奚让她害怕,让她不敢再去直视他的目光。
周遭一下子寂静下来,静谧地、能听见二人焦灼的呼吸声。
他就这般愣了许久,冷风汹涌,带动起他的发梢。日光细细碎碎的,落入男子的眼眸中,瞬时被那幽暗晦涩的眸光所湮灭。
二人就这般无声地对峙着,直到三余再度叩了叩门。这一回谁都没应声,那小后生连连叩了三回,终于大着胆子推门而入。
风雪呼啸,汹涌在男子眸中。
三余规矩地上了前,手里头还提着一盏茶水。
“茶凉了,奴才换了盏热的来。”他佝偻着身子,先是将茶水添平了,而后又挪到柳奚耳边,似有吞吐之意。
“有什么话,还要防着哀家不成?”
三余提着茶壶的手一顿,只得硬着头皮、如实汇报:“皇上,柳家旁边的眼线回来了,说娘娘她、她——相亲去了!”
相……亲?
“是……是相亲,”与其说是相亲,不如说是招亲,“柳家门前排了老长的队,就连那天咱们碰到的赵玉衡赵公子都来了。”
闻言,楚太后唇边多了抹嗤笑。她似乎有些得意,打量着龙袍男子的神色,毫不避讳语调中的嘲弄之色:
“喏,方才你不是还为了她与哀家争么?你看看,这有用吗?她心里边根本就没有你。”
“哀家养了她十六年,太了解那丫头了,明微微她呀,就没有一点儿心。先前你没回京,她是怎么追楚玠的,大家都看在眼里。你以为她是真心喜欢你么?哼,不过玩闹罢了!”
他生了一场大病,肤色雪白,颈间一片红渍便愈发醒目。
那是昨夜一场欢愉留下的痕迹,小姑娘一手抓着床帐子,一手抚摸着他的眉眼,红着脸,羞答答地道:
“柳奚,你真好看。”
“你于她,不过是一件好看的衣裳罢了!”
楚太后无情地甩下一句话后,便扬长而去。
他抓着狼毫,手指轻轻颤抖。
窗外腊梅开得正好,险险地探入窗,恰是娇艳欲滴。一如她那绯红的面色,以及雪肤上的娇痕。
趁着他意乱情迷,对方哄着他、骗着他,狠狠吸吮着他身上的香气。
带着戏谑抚摸他泛红的眼尾,看着他拢起的眉峰,轻笑。
手指微凉,一寸一寸,将鸦发拨弄在他的眼前,如一条黑色的绸带,让他在暗夜中狠狠掠夺着光明。
“啪嗒”一声,笔在手中断了。
柳奚垂下眼,怔怔地看手心处断成两节的狼毫,似乎还未回过神。
一旁的三余倒是吓了一跳,几乎是跳上前,“哎哟我的万岁爷!怎么弄了一手的墨。”
这还好,没弄到衣服上面。
三余叹息一声,叫人取来帕子与水盆。他自然知道主子在为什么事而烦忧,待其他宫人退下时,小后生低声道:“主子,天色未晚,咱们可以去一趟柳府看看。”
“不去。”
他换了一支新的狼毫,开始批折子。
喏,主子又开始自个儿生闷气了。
一道道折子堆积如山,主要都在讲两件事——其一,楚玠所率部队已经抵达边境,不日便要与米蚩交战。同样的,米蚩那边亦是养精蓄锐、蠢蠢欲动。
换言道,这场战争,米蚩是十分期盼的。
只要开战,那就必定会有战败的一方,战败方必定会或割地或赔款。
米蚩是马背上的民族,先前亦是屡挫楚玠所率军队,这次开战,对方是志在必得。
大臣们呈上来的,皆是对战争的担忧。甚至有些人还规划了战败后该如何赔偿米蚩。
柳奚看得有些头疼。
那第二件事,则是“内患”。
近日来,大王爷明天鉴与七王爷明澈暗中来往密切,不光如此,明天鉴甚至暗中造访了叶家。特别是叶绪安出事后,有眼线竟看见大王爷往叶府中送礼,试图拉拢叶丞相。
叶相作为两朝老臣,其身后,自然不乏忠心耿耿的拥护者。若是叶家一倒戈,朝中势力必会倾斜。况且先皇后仍在佛庙内,亦是不会就这般袖手旁观。
到时候朝中乱了,纵使楚太后有那一纸先皇的遗诏,却也只怕是无力回天。
甚至有人言,明天鉴这是在养精蓄锐,只等着挑好时机,东山再起。
奏折上众说纷纭,有相信大王爷的人,亦有提防人心叵测之说。折子上墨迹密密麻麻,柳奚蘸了朱墨,只在文尾落下一个“阅”字。
心不在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