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远山眯缝着眼睛,品了口茶才道:“崔大人这是何意?”
崔文远额上冒出细汗,他低头拱手,道:“张大人看过诗兰姑娘行卷便知。”
哦?这就是要自己非看那苏诗兰的文章不可了?
张远山饶有兴味地望着崔文远。在他印象里崔文远是个八面玲珑的人物,朝中官员不论派别出身崔文远都能与之交好。素日里像这种会得罪人的话,就是撕裂了崔文远的嘴巴他也是不会说的。
……那就是说,那苏诗兰的行卷有让崔文远替她这样背书的价值啰?张远山又看了一眼崔文远身后的袁良,只见袁良慎重但坚定地点了点头。
思忖片刻,张远山便允了崔文远。崔文远顿时露出个如蒙大赦的开朗表情,双眼放光地准备去找小沙弥请苏诗兰过来。
“罢了,还是我等亲自走一趟吧。”
张远山从蒲团上起身,拍了拍自己衣裳上的皱褶:“本来这誊抄经书的事情就是我等强加给人家的。人家把事办好了,我等总不能拍拍屁.股就走,连个谢都不对人家说吧。”
崔文远连连称是,袁良也跟着附和说苏诗兰与沈路这事儿办得漂亮,值得赞赏。张远山心中赞同袁良所言,打算向英宗给苏诗兰还有沈路求个恩典——一想到英宗会当着文武百官、甚至是戒海、净摩罗等人的面称赞为苏竞所不喜,给苏竞脸上抹了黑的苏诗兰,张远山更开心了。
秋日细雨绵绵,天地间黯淡萧索,一片清寂。禅院至静,四周唯有远处朦胧的木鱼敲打声,雨打竹伞声以及炉上沸水在釜中微微翻滚的声音。
苏诗兰与沈路在梧桐树下喝茶听雨赏叶,神色平和恬淡。这让以为苏诗兰和沈路会着急地等着自己品鉴结果的张远山微微失笑。
……是他想岔了。要是此二人真会惦记他几句评价,此二人也不可能携手写出那样精妙的《妙法莲华经》来。
“张大人、袁大人、崔大人。”
苏诗兰福了福身,见过三人。沈路只向三人点了点头,尔后便洗杯泡茶,无言地给三人端了茶汤过来。
张远山三人也不觉沈路失礼。毕竟他们自己就没端着官架子过来。
喝茶时张远山不免褒奖一番苏诗兰与沈路,他看出这两人都不喜欢那些虚言,说了几句也就适当地打住了。
“对了。诗兰姑娘可知今日已是秋闱最后一日?”
张远山状似不经意地看了看外头:“看这天色……应当已经有举子交卷出场了吧。”
“张大人太心急了,这会儿不过午后。卷子只要在戌时前交了就成,一般举子怎么都要检查到酉时才会交卷呢。”
袁良笑笑,也跟着一唱一和:“说起来今年这最后的一卷是陛下亲自出题吧?崔大人觉着这题目如何?”
“我觉着啊——”
崔文远卖了个关子,见苏诗兰面露兴趣,这才到:“难。”
“哦?能让崔大人都觉得难的题目,那是什么题目?”
袁良话接得很快,苏诗兰和沈路都知道这明显就是套路。
不过苏诗兰一不介意眼前三位大人套路自己,二她就是介意也没什么作用,三她还真对科举究竟考些什么颇有兴趣,也就顺着面前的三位大人,继续老老实实地看着他们演三人小品。
沈路就更简单了,师姐不介意他就不介意。反正这群糟老头子目前的算计对师姐无害……当然他们要敢打师姐一根汗毛的主意他们的脑瓜子就炸了,物理意义上的炸了。
“陛下出的题目仅有两字。”
浑不知自己的脑袋在沈路眼里就是个西瓜的崔文远伸出两根手指。
“‘论政’。”
说罢崔文远目光灼灼地看向苏诗兰:“说来诗兰姑娘亦是文采斐然之人,如何?是否要效仿举子行卷,仅图一乐?”
学人考试就图一乐呵?沈路心中冷笑。糟老头子们果然是不怀好意。
“论政”这个题目果然十分难写。但其难写的点并不在于“论政”本身,而是由“论政”折射出的个人想法。
“论政”、“论政”,那就是谈论政事。一旦谈论政事,那首先不可回避的就是今上的施政。
对着身为出题人的皇帝谈论他的施政如何,这不仅是个需要胆量的活计,还是个需要技巧的活计。想来昨日拿到题目的举子们在考场里已经是抓耳挠腮夜不能寐了吧?
——谁特么地敢大刺刺地对英宗说:你的施政哪里哪里有问题,你的政绩哪里哪里有瑕疵?这怕不是活得太长了想死。
可光是奉承英宗的施政也没用。英宗要是只想看歌功颂德,那他还开什么恩科?不若叫上一群司礼太监洋洋洒洒地罗列言词算了,相信太监们能做到一百句马屁没一句重样。
要避过英宗施政的这个地.雷也不是不可以,但那样就只能剖解时事,针砭当今政事上的弊端。
现在李朝最大的问题是什么?不就是皇权、高门还有寒门之间的三方较量?
民生之所以苦,寒门认为是高门压榨所致。高门认为自己得到的是自己应得的,一边忌惮着皇权一边厌恶着试图扳倒自己、上台掌权的寒门。皇权想从高门手里尽可能地收回自己的权利,所以皇权需要用寒门这把刀。可说到底皇权要的并不是寒门翻身成为新的高门,高门势力过于萎缩也会导致皇帝陷入无人可用的境地,如何制衡双方就成了英宗最头疼的问题。
可谁敢这么写呢?
指出官员贪腐,说高门只手遮天,这种得罪官员高门的卷子直接就会被考官们拦下,根本送不到英宗的跟前。写皇室与高门相斗,双方只在乎自己,那更是把能得罪的人都得罪光了。
好了,绕开这些个尖锐的问题,只谈民生发展……
高门的公子哥儿们怎么会知道要如何发展民生?他们顶多就能写出一些纸上谈兵的夸夸其谈。或者写点儿“大道之行”的大道理。
寒门学子倒是在这一点上有天然的优势,他们知道民生迫切地需要什么,要如何发展生产力。问题是具体到谈论如何发展生产力,提升民生水平,寒门学子也很容易无视现实的情况,比如不知国库预算几何,每年国库的预算都分散在什么地方,每个地方用多少。还有些寒门学子过于理想化,只当官府扶贫,穷人就一定会自立自强脱离贫困。
即使没有以上这些毛病,学子们谈民生发展依旧容易写着写着就脱离了“论证”这个大标题,最后无法总结自己的中心思想以及文章立意。
是站在高门一方的既得利者?是为寒门地位而奋斗的偏激青年?是有点能力却嫉世愤俗、不屑与他人为伍的中二病?是歌功颂德的应声虫?还是唯唯诺诺谁都不敢反对谁都不敢反驳,又怕自己不说些什么会被淘汰的懦弱无能者?
“论政”这个题目就跟故意为难人没什么差别。它让举子们还没走上官场就被人看清楚屁.股坐在什么地方,也让举子们从性格、能力到为人处世的态度都被暴露在人前一览无遗。
就在沈路恶劣地思考着今天从考场里出来的学子们脸色得有多难看的时候,苏诗兰颔了颔首,笑道:“那诗兰就写一愚作,大人们阅后仅作一乐吧。”
苏诗兰既然要写,沈路也不会拦着。
天塌下来他都能为师姐托着,就算师姐写一篇两篇、十篇百篇得罪人的文章又怎么样?
于是沈路拿了笔墨纸砚过来,无声地在旁磨墨,苏诗兰则是随手挑了支青竹小笔,笔尖一落则瞬间成文。
举子一卷有一天的时间可以作答,苏诗兰从听到题目到完成自己的作答不过一个时辰。她的字还是那样精妙雅致,可她的文章却是如刀似剑,令人读之心惊。
“诗兰写好了。”
秋雨暂歇。放下笔,苏诗兰似是不知自己写了多么惊世骇俗的内容。坐在她面前,能够倒着看字的张远山、袁良与崔文远却是汗流浃背,也不知是惊的,还是怒的。
“施主!师兄们要我来传话,说今日的斋饭已经做好啦,问您今日是要在房内用斋还是到前头去与我们一同用斋!”
人未到、声先至。一个年仅六、七岁的小沙弥还没进禅院就在门口喊着。等他看见苏诗兰暂住的禅院里除了沈路还有另外三位施主,他连忙拿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巴,神色也有些惊惶。
“三位大人若不介意,诗兰便先行一步。”
苏诗兰福了福身就去找那捂着嘴巴自言自语着:“完了我又犯了口戒,我又得被师兄们罚了……”的小沙弥。
秋雨虽歇,草木之上仍有水珠滚落下来。苏诗兰一动,沈路就也撑着竹伞跟在了苏诗兰身后。
张远山并没有及时地作出反应。原因无他,他在苏诗兰起身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拿过苏诗兰作答的那张宣纸,再一次细细地读了起来。
崔文远很是感慨。他知道苏诗兰能写出好文章,却不知道苏诗兰的文章犀利到这个程度。这下子他倒是为苏诗兰感到了心忧——人懂得越少就越容易幸福。后宅女子只要夫君一句好言就能心花怒放,只要父母公婆一个好脸就能感此生不虚。可苏诗兰,她永远不可能拥有这种简单的幸福了。
她懂得太多,以至于她已然明白夫君不是天,父母公婆不是地。一句好言一个好脸哄不住她,不管她日后嫁到哪家,等待着她的都会是年华虚度的痛苦。
“唉……”
反复看了好几遍苏诗兰所写的内容,张远山忽然就放下那张宣纸长叹了一声。
“太傅大人?”
袁良疑惑地出声,张远山却只是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
“我只是遗憾这文章怎么就不是出自男子之手。……这要是个男子,便是苏家男丁我也要举荐到陛下面前。”
抹了把老脸,想起苏诗兰身上那些男女丑事的传闻,张远山叹息道:“这文章要是能出现在春闱上,状元之位还有那孟清和什么事?”
宣纸上,苏诗兰的字优美地流淌着,上书:“时人论政,皆谓之‘大道之行’。然吾所见,论政乃论其人,论其思,论其行,论其诸般。”
——说到“论政”,现在的人都会拿出“大道之行、天下为公”这样的道理来。然而依我之见,论政其实就是在分析一个人,分析一个人的思考,分析一个人的行动,分析一个人内在的种种。
苏诗兰开头便点明了英宗为何要出“论政”这样一个题目。尔后所写的内容莫不是在分析英宗出这样的题目是出于什么样的考量。
举子们写题目,那是为了登科及第。苏诗兰却不是。是以她写时并不考虑自己是否能凭这一篇文章加官进爵、升官发财。她只是写了她想写的东西。
于是苏诗兰不光分析了英宗出题的目的,也详细地分析了英宗想要用这题目寻找怎样的人才。他需要这些人才又是因为他目前所面临什么样的窘境,还有造成这些窘境的根本原因是什么。
苏诗兰不畏英宗,也不怕得罪高门,她自然也不会怕戳穿寒门的小心思。她极为冷静的,用一种极度客观的方式不偏不倚地来拆解李朝政事中的种种问题。言行却不走极端,极为中正。可以说这是为官之人最需要的心态,也是许多官员走马上任十数年甚至是数十年都难以修成的心态。。
最难得的是苏诗兰在指出问题之后,她还给出了解决这些问题的思路。
让张远山感慨的是,苏诗兰的思路是可行的,她不是天马行空地胡乱书写一堆没法实现的“大志”,她是实际考虑了可操作性后才将那一字一句妥定地书于纸上。
说实话,张远山觉得苏诗兰的思路不光可行,他甚至能想见苏诗兰所描绘的未来的模样。
但这也让张远山感到很恐慌,对,是恐慌。因为苏诗兰要挑战的是祖法宗规,是传统与习惯。她若是挑战成功了,这世间将变得大不一样……
不远处的苏诗兰正哄着小沙弥,沈路为她撑着伞,乍一看上去,三人倒有些像一家三口。
张远山心绪波.涛汹涌,难以平静。他知道苏诗兰留下这份作答给他就是把这份作答随他处置——苏诗兰显然没有指望过张远山三人能赞同她的想法。
要张远山毁掉手中的文章,他舍不得不说,还会有强烈的埋没人才、毁人心血的罪恶感。但要张远山留着这文章……张远山是真怕这文章流出去了苏诗兰会被当成异端遭人诟病甚至是被人追杀。
张远山觉得自己太难了,真的太难了。
浑然不知自己留了多大的难题给张远山,苏诗兰安抚好了小沙弥之后与沈路一起去吃了斋饭。
宝相寺的僧人早已为苏诗兰还有沈路在佛学上、书道上的能力所折服,高僧们又都对苏诗兰与沈路推崇有加。僧人们盛给苏诗兰的斋饭格外精致,盛给沈路的斋饭也格外量大。
左右不是,怨恨地睨了一眼让他知道多余事情的崔文远,张远山最终还是把苏诗兰的文章贴身收起,带回了他自己的府中。
反反复复看了许多遍苏诗兰的文章,再看秋闱的文章张远山已经是意兴阑珊。三日后秋闱的结果即将公布,张远山夜里又连读几遍苏诗兰的文章,这才恋恋不舍地将这篇文章掷入了火盆之中。
张远山到底还是怕了。他说服自己说自己是怕文章泄露出去让苏诗兰遭了难,实际他自己心底知道自己真正怕的是苏诗兰文章里描绘出的那种景象真的变成了现实。
在革新与安稳的固步之间,张远山选了安稳。
张远山等到火盆完全熄灭才出了书房。他走后家丁小厮们连忙进来收拾火盆与飞到地上的纸灰。
沈路坐在屋顶上,苏诗兰那篇应该被张远山烧掉的文章就在他手中。
——他师姐自个儿揉了扔掉的簪花小楷都被他捡回来细细地收藏好了,他又怎么可能任着张远山这个坏老头子糟蹋他师姐的锦绣文章?
张远山烧掉的不过是他复制出来的抄本,原本方才被他调换出来了。
翘着二郎腿对着月亮欣赏了一会儿苏诗兰的文章,沈路忽而一笑,想到了一个好点子。
翌日秋闱放榜,官府会将及第名单以及考官钦点的前三文章粘贴到官府门前进行公示。想当然的,天还不亮就有等不及的考生挑灯夜行,直奔官府门前等着张榜。
神奇的是,官府门前的公示牌上已经被人粘贴了一篇文章。不少考生见了这文章想都不想就看了,这一看就被吓凸了眼睛,吓掉了下巴。
被粘贴出来的这篇文章正是苏诗兰在张远山、崔文远以及袁良面前写下的“论政”。
张远山这样的朝堂巨擘都能被苏诗兰的文章所震撼,遑论这些前来赶考的学子们?众学子一看苏诗兰的文章便哗然不已,不少人更是颤颤巍巍地指着苏诗兰的文章说不出话来。
原因无他,苏诗兰太敢分析太敢写。而她提出的解决皇权、高门、寒门三方纷争的方法在学子们看来也极为异常。
——让女性继承家业,让女性参与政事,让女性同男性一样可以参加科举武举,可以做官为将,让女性一样能继承皇位,让女性和男性能享有同等的权利。……此种言论不亚于在干稻草中点上一把明火。
苏诗兰会这么写的理由也很简单:既然男人里找不出能解决问题的人,那在女人里找能解决问题的人不就行了?这世上又不光只有男人是人。女人也是人,女人也长脑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