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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风情月债(八)(1 / 2)

日光一寸寸地爬上门窗的棂心格,又爬上绿瓦,环抱着小桃良单薄的一副肩。她坐在石磴上,摊开包袱皮,里头是替芷秋拿的衣裳与一双绣鞋。

琉璃粉缎在日头底下像红锦鲤的鳞片,流光四溢地晃一晃黎阿则的眼。

他拂一拂石磴上的落英,随之坐下来,“你先回去吧,衣裳就放在这里。我们督公这一发病,得有个几日呢,你们姑娘要是陪着,也得有个几日,你等不得,先回去,等你们姑娘出来我交给她,回头让我们的马车送她回去。”

桃良思忖半晌,到底摇首,“阿则哥,谢谢你,我还是等着吧。”

百年浑似醉,满怀都是春①,陆瞻睁着干涩的眼,听着铜壶昼永,看着阳光撤离了帐中,油光光的地砖上投下六棱窗的影,恍惚是十八层地狱也朝他开了扇窗。

这是常伴着燥症紧随而来的症状,只觉人世无趣,不如归去。但不同以往的是当他的手触摸到芷秋微凉的绣发,就想到人间尚好。

恰时芷秋醒来,翻一个身,趴在他身上半阖着眼瞧窗外的喧光,嗓子里黏黏糊糊,“都正午了,我饿了,陆大人,也将你家的好食好饭拿来招待我啊。”

陆瞻半垂下眼,乏倦的唇翘起,下床到右首龙门架上取一件暗蓝的宋锦薄氅。芷秋瞧见忙光着脚来夺过他手上的衣裳,仰起素面,“我替你穿。”

她将袖套入陆瞻臂上时,恍惚产生她是他妻子的错觉,雪肌里泛出桃色,一抹春意含羞。当转到他身前,替他理着里头蝶翅蓝寝衣的斜襟,更加羞赧地垂了脸。

腮上的霞色像十里桃红,沾染了陆瞻此刻一片灰白的思绪。他勾起她的下巴,俯下身去,将落未落的唇悬在她的唇上,可恶地打趣,“花榜状元还会脸红?”

芷秋羞极转嗔,赤足碾在他的黑缎鞋上,“你讨不讨厌?!”

他挑挑眉,旋身往外间去。芷秋像一刻不肯分开似的追上去,攥着他腰上两片凉滑的料子亦步亦趋地跟着。

门一拉开,险些惊掉黎阿则等人的下巴,众人皆以为陆瞻还得恹躺两日呢,谁知他竟开口,“叫厨房里做些京城的饭食来,另要一样不落夹、一样豌豆黄。再叫人打水进来洗漱。”

桃良跟着由石磴上拔起来福身,错身即见他身后一片长发荡漾着,露出芷秋半张脸。

气得她直跺脚,捡了包袱皮钻进去,“姑娘急死人了,来麽就来好了,衣裳也不换,鞋也不穿,路上叫谁瞧家了,还不浑说是哪家的疯小姐,要撞上哪个熟客,你这花魁娘子的脸面还要不要了?”

一行说,一行拿个指头刮着腮臊芷秋。芷秋也不气,飞着眼带她进屋,“妈可急啦?”

“妈妈气得要死,”桃良顾盼四周,可算在一墙处寻到妆案,便将芷秋搀过去,朝外间望一望,压低了声息,“妈妈直报怨姑娘你最会拿捏男人的,怎么如此巴结起来,巴结紧了,仔细叫人瞧不起,气得在屋里捶胸顿足的。”

芷秋由包袱皮里捡碧簪闲翻着,轻轻地笑,“妈才是不懂,这哄人的钱嘛,自然使出浑身的手段。可哄人的心,还得拿心去换,我心里就是这样的想的嘛,管他什么巴结不巴结的。”

正说着,陆瞻进来,身后跟着三两丫鬟服侍他洗漱。只等他洗漱好了,芷秋发也挽就,两个人隔得不近不远地相看。陆瞻冷白的面色仍旧有些发恹,却难得病症中愿意动弹起来,由丫鬟手里接来个鎏金铜盆搁,单膝落在芷秋膝下,一只手钻到芷秋裙下去捉她的脚。

或许那手太烫,惊得芷秋慌里慌张地摆手,“不不不、你做什么?我自己洗。”

桃良亦惊得捉裙蹲下去掣他衣袖,“陆大人,让我来吧,您去歇着。”

他不肯退,仍旧去裙下捉她双足搁在盆中,潺潺水声就伴着他暗哑的声音,“吃过饭,带你一同去长园接你妹妹。”

脚上的温水像在芷秋心头溢开来,使她满目柔情地伸出手拂他疲倦的脸,“你要是不想动弹,缓两日再去一样的。只要云禾没什么性命攸关的事情,别的她都能应付得来。”

陆瞻含笑默然,话比往日更少,洗净她的脚,搁在膝上替她擦拭。静谧的时光就由熠熠生辉的水珠中闪过,温柔而岑寂。

燕喧蝉闹,柳条垂丝,萦绊心间事,马车在鼎沸的街市里慢摇,外头是红绿愁乡。芷秋没骨头似地倚在陆瞻胸口,适才想起问他的外伤,“这是怎么弄的?”

她仰着脸,望见他的眼神闪避一下,“你不用知道。”

“哦。”

陆瞻反而笑了,搂着她的手臂紧一紧,“你就不好奇?”

“做倌人的不能好奇,”芷秋埋在他胸口,半张脸注满幸福的笑颜,“我们在席面上应酬,少不得有祝斗真之类官场上要紧的客人,他们要是不留神说了什么,我们也只能装聋作哑,否则你要是多长了对耳朵多一张嘴,就得少一条命。”

大约是因她引导,陆瞻话渐多起来,“这倒是,有时候少听、少看能活得长些。”

见他搭讪,芷秋侃侃而谈,“前几年烟雨巷有位倌人被布政使的一位参政赎了出去做妾,姐妹们都说她命好,谁知没两日,就听说她病死了。后来才听见她们传,说是她撞见了那位参政收受贿赂,多嘴打趣一句,那参政大人明面上没怎么样,后就想了这个法子治她一死。”

“那参政大约姓钱?”

“你怎么晓得?”

陆瞻轻笑,撩开车帘望一眼街市,“前两年他满任回京被人弹劾,那时皇上尚是太子,正任监国,便将这案子交给我督办。”

“那他怎么样了?”

“死了。”陆瞻面不改色垂眸望她,又像恐惊着她似的,轻抚着她的肩臂,“在诏狱里受不了刑讯咬舌自尽了。”

朝夕轮改,人世无常,芷秋倏感悲切,往他怀里缩一缩。沉寂半晌,抬起手在他干净的下颌摸一摸,“真的不长胡子呀?”

陆瞻的笑容渐渐融化,攥紧她的手,“不长。”

凝着他开诚布公的眼,芷秋哑然笑开,攀着上去,似飘雪在他下巴贴去一吻,“蛮好,年纪大了不出老。”

她趴回去,听见他胸腔里闷沉而急促的跳动,欣然乐开,“你不晓得,我最烦蓄了须的客人,吃酒的时候洒得湿漉漉的,吃了饭还要篦饭渣,恶都恶心死人了。”

渐渐地,陆瞻那些郁积在心的病绪随着闲谈散开,“他们要是听见你这样儿说,只怕要气得吹胡子瞪眼了。”

老树扶疏,柳里啼莺,影在锦帘上如织如梭地掠过,纤尘裹着陆瞻,芷秋靠在他怀里静笑,像在浮生里抱融了一座冰川。

另一则喜色闪过蕉窗,只落入云禾的眼。片刻后,又收敛欣喜,满是怀疑地将沈从之细瞧,只见他好似在哪里吃了憋,面有愠怒。

直到骊珠立到门前,云禾方笑,“沈大人怎么又想起来放我回去了?”

沈从之到底忌惮陆瞻乃皇帝近侍,却又不舍放她,故而心不甘情不愿地挑着下巴,“你到底走不走?”

“走!”

乐不可支地,主仆二人收拾好东西,随沈从之欢天喜地的踅出门去,这才有心情略扫长园风景,只瞧翠色点胭脂,碧空乍离云,将云禾美得不知怎么好。

不想花道上岔出个人来,身后拥着三四丫鬟,花容矜贵,身姿妙雅,同样的年轻,却有着远不一样的高贵。那娴静地眼朝云禾扫过,云禾忙敛放肆,本分福身。

蒋长薇半颔首回礼,唇角的弧度精准地昭示了大家风范与尊贵,只对沈从之温柔笑起,“真是不巧了,想着来看看爷的,原来爷要出去?”

路旁的罗汉松半罩了沈从之不尴不尬的神色,“啊,送客,立刻就回。”

那蒋长薇复将眼挪回,细细打量云禾一圈儿,“不知是哪家的女眷,我刚到苏州,还不曾认得什么人,爷也该同我引荐引荐,好让我在苏州也结交几位命妇为伴啊。”

云禾欲自荐,沈从之却有些尴尬地先笑来,“不是什么官眷,就是个倡人,不值一提。你先回去,一会儿我上你屋里去用饭。”

有风吹凉,几如冷针扎了云禾一下,不痛,却叫她心里骤然抽紧,又满是无所谓地松开,移步静随沈从之错身行去。

一路无言,直到临出园门,沈从之方睐目于她,匆匆忙忙地没话找话,“改日我做东摆席,也请你的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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