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婉情行单只影,在喜帐中偏了又偏。直等太阳冒头出来,她卸尽残妆,听见云禾萦绊在风廊的娇妩声音,“陈公子,我懒得送你了,你自己去啊。”
“心肝,你睡吧,别劳累,明日我来瞧你,给你带好东西。”
婉情一颗心忽然像烟花炸逝,艳丽的尾翼落入黑暗中,剩得余恨悠悠。她拉了门出去,往楼槛一瞥,哪里还有陈公子的肥影?只逗留一抹芳青的衣摆,蛰碎了她掩瑕藏疾的高傲。
隔着半寸,云禾倚在门框,一句废话也不多讲,“明天,整个苏州府的场面上都会知道,你婉情,是个别人赔了银子都不愿意染指的货色,你会是整个风月场的笑话,看看往后还有没有客人来打你茶会?不过麽,正好可以成全你的清高,你该谢我才是呀。”
说罢摇身进去,泄出来风铃一样的笑声,一线一线地割断了婉情濒临死亡的尊严。
而彻底歼灭她的,果然是如云禾所说的、整个烟花地里的笑谈。不过一日功夫,此事便由这个席面传到那个席面,这个公子口中传到那位相公耳里。大家当做席上话柄、风月笑话似的争相传颂,谁人一讲,便引来嬉声一片。
正巧这夜,婉情由月上梢的轩厅游过,且听里头一位锦衣相公踩着杌凳喧哗,“那陈野猪丢下一百五十两就跑了,生怕人缠着他似的,可见她们园子里这个婉情多吓人,我横竖是不敢沾染了,你们谁要谁捡去!只怕现在袁四娘一文钱也恨不得打发了她去,正是捡便宜的好时候,你们谁要?啊?你?还是你?”
月窗挡着一则银屏,满案红男绿女的影,喧阗冷夜。其中有位公子连连摆袖,看不清面孔,“姓陈那野猪都不要,我们要来作甚?我们是缺钱的人吗,何苦占这个便宜?”
“我看不过是传言罢了,要真是貌若无盐,袁四娘何苦买她来?”
“是不是貌若无盐,我倒不晓得,但听我们朝暮讲,是个无品无德无才的淫/妇。不信你们问朝暮,是也不是?”
朝暮莞尔一笑,弱羽依依地托着腮,“不仅无品无德,还好打人骂人,你们要是不怕挨打挨骂,都可以点她的局子长长见识嘛。”
“呸!何苦找这个罪受?我们局子上招呼亲朋好友,倒要花钱请她坍我们的台不成?谁家钱多了烧得慌?”
笑声嘘声沸扬一阵,竟然不知是哪位相公作了首歪诗,诗云:烟雨燕子楼,绣窗人影羞。三更惊坐起,英魂两缕丢。
直把婉情三魂讥去七魄,跌跌撞撞攀上楼阁,迎面撞上另一片跌跌撞撞的魂魄,婉情无暇顾他,自敛残容进屋去。
花去月移,廊上牵肠的风牵来另一位娇娘。芷秋款裙而行,玉步止在雏鸾的门房外,窃听里头有莺噎燕吟,低低的,像冷月下一朵将死未死的烟笼紫珠盘,绽放着极致的浓艳。
她窥看韩舸发白的面色,低语像一根针精准戳入他的肺腑,“这有什么稀奇的?我们雏鸾麽是个倌人,本就是今日这个明日那个的,只要韩相公不在跟前,就夜夜如此,难道韩相公今天才晓得?”
韩舸当然晓得,只是头一回亲耳目睹,那些细碎的喘息声扎得他心里直疼,使他在春寒料峭的夜里发了一脑门的汗,沉默无言。
“韩相公,”芷秋步步紧逼,一霎又成了万艳魁首,媚眼朝绮窗的沙孔里抛去,“你不是头一天认得雏鸾了,也晓得这就是她过的日子。你天天守着她,也总有守不到的去处,她倒没什么,她习惯了。可你呢?”
她的笑颜直看到韩舸心里去,“你能习惯她过这样的日子吗?你能受得了她转过身就将你忘了、去对着别的男人卖笑吗?或者,你能忍受得了她躺在别的男人身下吗?就像此刻一样。”
残酷的吁声从韩舸仅仅的“意识”中,真实地跃在他的耳畔。他这才体会到,单靠人尽皆知的事实还不足以令他痛彻心扉,眼下的声影才真正地将他的心撕得粉碎。也令他真正懂得了,从来都不是他要拯救雏鸾,而是他要拯救自己。
于是,他跌跌撞撞地冲下楼去。当夜,跪到了家中的祠堂,挨了一身的棍棒,背了无数的圣贤书,却还是死不悔改。
草梦初回,柳眠骤醒,新时节添了嫩翠,烟雨淡烟里,有万家灶炉起灰,就有千户酒肉成溃。满席珍馔里淌金流银,玉斝撞了晶碟,响得刺儿的富贵。
倌人未到,官人先开了席。长洲县令周光挺着浑圆的肚子起身,绕着一个圆案举杯,“卑职此次来借粮,承蒙陆督公、姜大人、祝大人几位关照,解我长洲燃眉之急,卑职恭敬几位大人一杯。”
那姜恩一个指端将自己与陆瞻兜一兜,别有深意地一笑,“嗳,这可谢不着我与督公,只谢祝大人便是,粮银一概存放在他知府衙门的库里,他不松口,谁能借你?”
周光微讪,将这滑头撇过,又添一杯与祝斗真,“卑职再谢过祝大人,感念大人深明大义。”
面上言谢,实则心内直骂娘。料想朝廷里发下银粮数目必然不少,却求爷爷告奶奶地才求来三千石粮食,不过暂缓长洲一月灾情。
思及此,再陪笑颜,“卑职斗胆,当着两位大人之面,还请祝大人再批我些粮食,好歹混过春夏两季,待秋收后,有些收成,卑职再到各县借一些,只怕就能混过今年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