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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5、红愁翠残(七)(1 / 2)

一日便衰了绿鬓,老了朱颜,尘蒙了镜台。里头倒影着惨淡容颜,煞白的脸,熬红的眼,似一朵褪色的芍药,在冷风中煎朝熬夕,以为捱过去了半辈子,其实不过几日光景。

身后隐隐啼身,云禾随意挽了发回头去瞧,原来是骊珠躲在案后头哭,两个薄薄的肩随抽泣而颤。她走过去,笑容仿佛用尽了毕生力气,“你哭什么?我又没死。我叫你备好纸钱,咱们夜了到园子里去烧,你备好了没有?”

骊珠旋过身来,亦哭得一张脸白若霜雪,独一个鼻头红红的,“备好了,金银铜钱都买了许多。”

“嗯,这才是正经。”这般说着,落到榻上去,手上叠着几件崭新的衣裳,“说起来,文哥哥穷了半辈子,平日里舍不得吃舍不得喝,往前在学堂里读书,人家都有仆从送吃的去,冬天又送炭火。独他,早上家里吃碗稀稀的粥出来,到了书院,晌午啃个发硬的饼子,就要挺一天。”

今日无雪,却霜冷香庭,太阳藏身云翳,射出毛乎乎的光。云禾的心似乎也被掩在浓云之间,闷得发慌,却再也哭不出来,唇角溢出的伤痛反而凝成了一个微笑、

骊珠也走到榻上来,细叠着一件莺色云纹直裰,“往前公子到咱们堂子里去,最喜欢吃咱们厨房做的香茶木樨饼。姑娘起得晚,公子不比姑娘,就是不往书院里去也起得老早,我就叫厨房做了饼,瀹了胡桃茶,送到房里去。他独个在案上坐着看书,翻着书吃着饼,一闲就是一上午。”

那些琐碎的时光汇集成一片秾华的锦缎,爬满了云禾丰靘蒨璨的青春。她记得当太阳渐正,他会到帐中叫醒她,偶时会带着一点消沉的笑意,“楼下相帮方才上来敲门,说是哪个姓赵的宅子里递了局票来,叫你出局。”

“哦……”云禾抻着懒腰,投进他怀里蹭蹭,“就是那个做粮油生意的赵员外家嘛,大约是牌局,一坐又是一两个时辰,烦都烦死人了。”

她能察觉他有些不高兴,但他永远不会明讲,只是温文尔雅地笑,“我睡在这里,是不是耽误你的生意?”

“才没有!”云禾仰脸窥他,笑得眼如玄月,“生意才没有你要紧。”

然后趁他收拾书本的功夫,云禾会偷偷往他褡裢里塞点散碎银子。往后银子放得越来越多,越来越沉,他拿褡裢时会顿一瞬,却不提起,只是过来托着她一片腮亲吻,“等我,明天我来瞧你。”

“等我”是他讲得最多的话,云禾等到今日,他却没了归期,她也没了盼头,一睁眼就数着时间往下捱。可太难捱了,她想,真不知什么时候是个头。

眼泪氤氲半晌,到底没有落下,模糊的视线里走来一个人,是二门外看守门户的一个小厮。云禾慌忙擦干眼睛,窥一眼骊珠,“你到姐姐屋里去替我寻个鞋样子,就是、就是那个玉兰花样的。”

“啊?”

“快去,我闲着没事,想做双鞋来开春好穿。”

骊珠懵征一瞬,搁下一叠衣裳,“哦,那姑娘自己坐一会子。”

只待她出去,云禾忙正了衣襟等那小厮进来,“我的东西,你给我寻来了?”

那小厮一见她,神魂皆醉,忙由怀中掏出一牛皮纸小封递过去,“姑娘可仔细,大夫说了,这些能药死一头牛呢,要是药耗子,倒不必这样多,只指头拈一丁点放在饭食里就成。”

云禾接过,随手在柜子里拿了一吊钱给他,“谢谢你,只是这种东西,不好对别人提起,省得惹上什么麻烦,你可千万别告诉人去啊。”

“姑娘,您屋里闹耗子,叫人来除了就是,何必自己弄?”

“嗨,小哥哪里知道我的难处,我说到底是寄人篱下,一点子小事情倒闹得人仰马翻的,下人知道了,还不背地里咒我?何苦来,我自己撒点药就好,多谢你呀。”

那小厮留恋不舍地再瞧她两眼,拿了钱出去。云禾见他没了影,便退到榻上倒了一盅热水,抖了些药粉在里头,头上拔下根玉搔头搅匀,端到鼻翼底下轻嗅,一股刺鼻的味儿直冲脑门,熏得她直打干呕。

她在斗笠盅里看到自己倒影,像一枝淡粉的水仙,丢失了水分,在逐渐发白与凋零。

等水凉的功夫,她走去书案,研了墨,提笔想留下些什么话。可细细思来,她没有父母,眼下就只有芷秋与雏鸾与她亲姊妹一般。但她们都有了自己的日子,大家各有各的际遇、也各有各的路要走。

半合儿,云禾思来无话可留,又搁下笔。扭头茫然看窗外阴沉沉的天色里,站着婉情——她在笑,描着细妆,穿着大红对襟衫,扎着粉白的裙,嫣然粉黛,像浴火中涅槃的凤凰。

云禾呆看一晌,见一阵烟波起,不见了人影。她忙踅出门外去寻,就在一棵芭蕉看见了方文濡,他背着一只手,像阖翅的野鹤,在安静地等着她。云禾可不是他,哪里舍得让他久等?忙把眼挤一挤,“我片刻就来。”

这般旋到屋里去,眼一闭,端起水预备往口里送。恰巧骊珠回来,正跨进门里,见她紧闭着眼如此郑重地吃水,倏然提起心,两步急跨过去打了她的盅,“姑娘!”

清脆的响声后,水洒了一地,骊珠果然嗅见一阵刺鼻的味儿,脸色大变,“姑娘,您这是要做什么?!”

云禾睁开眼,又像是还闭着,目中空空,神魂空空,旋到榻上坐着,“你怎么回来了?”

“我不回来,姑娘要做什么傻事情?”骊珠哭起来,扑在她脚下抱着她的双膝晃一晃,“姑娘,您不想想自己,也想想我,我打小跟了姑娘,吃穿用度哪样不是靠姑娘养活?姑娘就是我的娘一般,您要是去了,我怎么活?”

晃晃荡荡地,就把云禾两行清泪晃了下来,却又见她木怔怔地一笑,“我管不了你了,你自去求姐姐给你寻个夫婿,往后嫁人去吧。我也自要到我的地方去,这里太冷了,我不喜欢。”

骊珠见她有些失魂落魄,心知一时劝不好她,便忙将地上清扫一遍,各处翻一翻,没翻见余下的药,又去翻她身上的衣裳。正急得起火,却听外头有女人的嬉笑声渐近。回身一瞧,芷秋与蒋长薇已走近门内。

芷秋瞧着云禾满面的泪渍,掏了帕子替她蘸泪,对她朝后使一个眼色,“我的好妹妹,你瞧谁来看你了?你还只顾哭,怎么失了待客之道呢?”

方见云禾回神,错眼将蒋长薇些微打量,见她腹下高隆,戴着金丝鬏髻,一副东珠坠珥,穿的是火狐毛镶滚水红大氅,通身富贵雅致的气派。云禾将眼一偏,看在芷秋面上,挤出个精刻的笑容,“多谢奶奶记挂,奶奶请坐。”

这厢看了茶,蒋长薇坐在榻下梳背椅上,将云禾打量一番,眼露惋惜,“姑娘可比我中秋前见时瘦了许多。方大人的事情,我也听见说了,方大人这个人在公务上,向来勤谨,虽是任副提举,可好些事情都亲自去做,这样的官实乃朝廷之福,百姓之福。可人死不能复生,姑娘还该多保重身子才是呀,要是方大人地下晓得了,叫他如何安心?”

说的都是道理,可芷秋听在耳里,冷眼看她,“你怎的知道我家方大人在公务上勤谨?你知道得倒比我还多呢。”

芷秋亦觉得她知道得过于清楚,面上却不显,口中搭着讪,“云禾,奶奶说的是这个理,别说方大人,就是我瞧了也不安,你该听听奶奶的话才是。”

那蒋长薇复接过话,十二分的语重心长,“可不是,你还有姐姐妹妹在身边呢,怎好的……”

往下都是些宽慰之词,芷秋瞥见骊珠在下头使眼色,便没留心听,悄然下榻随骊珠往卧房去,独留二人在厅内说话。

眼前红日西斜,云禾只觉耳边嗡嗡唧唧没个落停,心里十分烦闷,时而点头时而浅笑敷衍着,具体那蒋长薇说了些什么,没大听清。

只是忽然掐住一句,“那宁波市舶司原本就是个刀尖上添血的地方,你们状元郎一介文弱书生,哪里能往那地方去?我看,少不得是叫人使了什么绊子,才将他派到那鬼地方去的。”

正巧云禾一向有疑,翕然扭过头去,“他为人十分谦逊有礼,不曾得罪过谁,只是春天得罪了京里一位姓樊的大人,大约是那位大人暗地里疏通过,才将他派到那鬼地方去的。”

“姓樊?”蒋长薇眉心微聚,嚼咽着这个姓氏,半晌小心探问,“可是礼部郎中樊大人?”

“正是他,奶奶认得?”

那蒋长薇将抛出的线又暧昧地拉回,泄出一缕发讪发愁的微笑,“不不、不认得,只是京里听见过。”

倒是立在身后的铃兰“口无遮拦”地快出一句,“这樊大人姑娘不是认得吗?就是那个胖胖的,逢年过节必要到咱们家送礼那个,常年巴结奉承咱们爷呢,姑娘忘了?”

“住口!”蒋长薇回眸瞪她,“说了不认得就是不认得,瞎说什么话儿?”

云禾心下明了,方文濡被调去市舶司的事情必定是与沈从之有关。她将一张绢子攥得死紧,面上愈发客套地笑,“罢了,官场上的事情我们妇人家也不懂,不好胡乱猜疑。谢谢奶奶来瞧我,我已好了,改日我备了礼到府上去瞧奶奶。”

二人又浅酌一阵,那蒋长薇便要辞去,只待芷秋卧房里出来,与云禾一道将她送到外头。

因肚子有些大了,不好坐马车,蒋长薇是坐轿来的,像个稀世珍宝一般被几个婆子丫鬟捧入八人抬的大娇,与铃兰相挨着坐。

铃兰只怕颠着她,一路将她胳膊托着,说起闲话:“姑娘,您说那小/婊/子能猜出来是咱们爷做的吗?”

“她又不傻,”蒋长薇莞尔一笑,轻抚着肚子,“有这个大仇在中间横着,我倒要瞧瞧咱们那花心的爷还能不能得了她。”

“还是姑娘有智谋,眼下随爷折腾去吧,反正这小/婊/子要恨死他了。”

娇里轻轻笑着,门下却是一片愁云惨雾。只待蒋长薇一行走出去二丈远,芷秋面色一变,拉了云禾就往她房里回去,“我有话同你讲。”

房内暖如春,云禾由风里走来,打一个冷颤。窥看芷秋面色,心知她要说什么,便将怀内剩下的半包药掏出来放在案上,“姐,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你放心,我不会再犯傻了。”

芷秋原在肚里预备了一筐话,倒不想她如此通情达理,意外之余,只剩惊喜,“蛮好,省得我费口舌了。傻姑娘,咱们姊妹从前过的是什么日子,已经熬了半辈子了,何妨再熬一熬,万一后头就好起来了呢?”

对岸妍人娉婷,面色虽还不好,眼中却有了生气,是一缕幽幽恨意,“我晓得,姐不必劝,只管放宽心,我一时半会且得好好活呢。就不为自己,为了文哥哥,我也去不得。”

“好、想明白了就好。”芷秋揪了几日的心总算松缓,忙向骊珠吩咐,“快去叫厨房做了饭食来,我在你们屋里一道吃。”

晚饭吃毕,陆瞻亦由府衙归家,进门见芷秋脸上带笑,心里蓦然放下,牵她一道往卧房里换衣裳。

解去袍子换了常服,陆瞻环着她往榻上去,“看来是云禾好些了,你也跟着好些了?”

因提起,芷秋便将云禾想不开吃药的事情缕述綦详,讲完像松了口气似的,“你不晓得,这几日见她不吃不喝的,我心里总是不放心,夜里也睡不安稳。眼下好了,像是想开了,话也多了起来,方才同她一道吃饭,倒见她吃了一些下去。”

陆瞻观她面上桃色淡淡,也跟着松了口气,“你也不晓得,你为她提着心,我也为你提着心。这几日你又比她好到哪里去,不也是茶不思饭不想?为盼着你高兴,我今日还特意吩咐了阿则,叫他将新纺出来的料子拿几匹回来,给你们姊妹裁来年的春衣。”

“谢谢你。”芷秋扑将在他怀里,转念想起方文濡,又嗟叹一番,“只是方大人,年纪轻轻一身抱负,却命陨深海,他原该是一位好官的,若是活着,少不得为百姓造福。”

“你倒也十分看好他,我原是想着,以后土地变法,还少不得要用他,夏天还暗中写了封信向皇上举荐他。我与皇上商议的,是想等他在市舶司干出点成绩,就将他调到京里去一起论出个改革变法的良策,不想却出了这等事情。”

窥见芷秋一双眼黯淡下去,陆瞻搂着将她拍一拍,“你也别灰心,虽然是‘万一’的事情,可一日没确认他的尸首,我倒一日不认定他死了。市舶司虽向朝廷报了丧,往他家里也报了信,可我已派了八百里加急,叫南镇抚司调些人到海上找找,就是死了,也得找着个佐证。”

“谢谢你。”

“这有什么好谢的?也不是全为了你们姊妹,更是为了朝局。”

二人相笑,有风由窗缝里透进来,仍吹不散屋中的锦堂风月,于是失望中,便往北吹去。

北方的寒冷比起苏州,可谓针剑之别。韩舸自幼生长在江南温柔的柳烟里,实在难抵北风刺骨,一路半月,还未到京,便病倒在驿馆。

押解的两位差官被叫去都察院何大人房中,一见墙下还坐着镇抚司两位缇骑,心内一阵鹘突,“不知大人叫小的们来,是为何事?”

何大人拈一拈须,朝两个缇骑一指,“这二位是陆督公派来护送韩大人到京的,眼下京城还未到,韩大人倒先病倒了,如何跟督公交代?你们两个赶紧去请个大夫来,先将韩大人的病瞧好了再赶路。”

正巧停靠在一富庶县城,两个人马不停蹄地赶出去,跑到一医馆前,姓钱的差役跨下马,就要进门,却被后头那位姓潘的差役拦住,并拉着他朝一根梁柱后头走了两步,“我说老钱,若是请了大夫给那姓韩的瞧好了病,咱们怎么向伍大人交代?他可是奉了龚老的命找的咱们,事情要是办砸了,咱哥俩的脑袋还要不要?再则,请了大夫说出病因,何大人面前,咱们也是个死。”

姓钱的垂眼筹忖,眉心聚愁,“按说不会啊,咱们这事儿可是办得神不知鬼不觉,连北镇抚司的人都没发现。你想想,这姓韩的县令在苏州就常在那些得了疫病的灾民堆里跑,被染上,也是常事儿。况且疫病只在苏州流传,这里的大夫哪里能治好?咱们请了大夫去,不过是走个过场,那韩舸已经开始咳血了,我在苏州时就打听过,一般咳起血的病人都是个死。”

“那依你的意思,这大夫,咱们还得请?”

“自然得请,不然何大人那里如何过得去?”

“好,听你的,那就请!”

如此这般,请了个大夫往驿馆里去。那大夫背着药箱推门,吱呀一声,脚还没跨进门内,却听里头一阵咳嗽后,响起个男人沙哑的嗓音,“先别进来,找快帕子捂住口鼻后再进。”

那大夫朝钱潘两个差役要了帕子罩住口鼻往里进,只见床上躺着位锦绣公子,手上虽戴着镣铐,头发也甚缭乱,却难掩通身的书香气。

这厢把了脉,没瞧出什么病因,只得观舌。韩舸倒在床上轻笑,带出一阵咳嗽来,有些接不上气,“大夫瞧不出也不怪,我得的是苏州府现下盛行的疫病,您从前没见过这类病症。我说下两副药方,您写下来就是……”

又咳嗽一阵,才将两副方子说下来,并嘱咐,“这第一副,是治疗这病症的方子,原系苏州府一班大夫集议定下的,已吃好了许多人,只是像我这等犯急症的不大管用,您记下来,若是疫病蔓延到这里,可用此方治病。这第二副,是防疫的方子,您进了这屋子,须得吃上一剂,二位差官也得服用,省得被我过了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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