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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5、红愁翠残(七)(2 / 2)

那大夫细细录下,递到眼前请他过目,“那老朽就先按这第一副方子给您抓药?”

“有劳了。”

待人去后,韩舸躺在床上,只觉胸闷气喘,呼吸有些困难,嗓子眼儿里满盈着一股血腥味,稍一张唇,风灌到嗓子里,必定带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

他只好省着力气睡去,可一阖上眼,即见雏鸾像个彩雀在眼前转呀转,铺天都是她的百灵鸟一样的笑音,又像一阵风铃,招他的魂魄归乡去。

故乡如一只梦蝶翩跹在寒烟里,今朝春来,明朝花谢,原来阿房宫阙,如今荒坟断碑横枯野。因着灾情与疫病,即使年关将至,也是悲愁遍地,几家张灯结彩,几家飘银挂白。

韩府尚且沐浴在安宁中,唯一个谢昭柔,当着人还似往常,只是背着人常常眼泪涔涔。好在一家之主韩圃提前由嘉兴府归家,哄骗两位长辈的事情就由谢昭柔身上落到了他身上去。

可也不得轻松,单是哄着雏鸾,就有些费心。且说这日,雏鸾寻到房中来,开口就问:“大娘,二哥哥来信没有呀?”

她一日不问个十遍也有八,谢昭柔也还是那个话,“路上远,又赶上冬天,哪里就能到京的?二娘不要急,等二哥到了,自然是要写信归家的。你乖乖的不要闹,先回去,我这里还要忙着采办年节里的东西,等我空了去你房里一道吃饭。”

“好,”雏鸾弯着眼笑,走过来抚一抚她的肚子,“大娘,宝宝生下来会像二哥哥吗?”

“自然是像的,他是孩子的爹呀。”

“真是好,有个小二哥哥。”雏鸾收回手,领着小凤出去。谁知没走出几步,一晃神,又旋回来,“大娘,我忘了问,二哥哥有信来吗?”

谢昭柔正在榻上瞧采办东西的票据单子,闻言手一顿,“没有,还得有些日子才到京呢,你回去屋里玩耍,过些日子自然就来信了。”

“好。”雏鸾点点头,像个兔子蹦跶回屋里去。

房中点着炭盆,火虽烧得旺,却有些熏眼睛。雏鸾叫小凤将鎏金铜盆推到一边,寻了韩舸写的几个诗帖到炕几上临摹,一笔一划地渐渐勾勒出韩舸的眉目。她才要笑一笑,不想呛了口烟,剧烈咳嗽起来。

小凤丢下墨来替她顺背,满口里的抱怨,“自打姑爷上京去后,这些下人益发散漫起来。平日里都是用的银骨炭,今日却不知烧的什么,这样大的烟,呛都要呛死人了!”

雏鸾匀过气儿来,歪着脑袋往炭盆里瞧一眼,“能取暖不就成了?还讲究什么?”

“咱们在堂子里还用银骨炭呢,没道理在家还用得差些。姑娘你坐着,我去叫那些婆子换了炭来!”

丢下话便往厨房去,正赶上晚饭时节,里头忙得沸反盈天,乱杂声里喧阗着浓浓烟火气。小凤在里头没寻着王婆子,再往外头去,谁知小院门下就撞见她进来,可巧,那王婆子正领着人搬几大框银骨炭进来。

小凤瞧见,心里登时生了气,叉着腰吊起眉,“我还当是厨房里没了银骨炭呢,怎的往我们房里送去的是柴炭?熏得一屋子的烟,我们姑娘的嗓子都要熏坏了!”

那王婆子向来瞧不惯这等乐户贱女,平日因韩舸时时盯着,不好得罪她们,眼下韩舸既不在,哪里还顾这些?只把两个眼皮一翻,“原来是为这个,那可就没法子,按例你们屋里一个月只得六十斤炭,早给烧没了,银骨炭虽有,却不好愈例,只好委屈些,将就些柴炭也罢!”

“什么叫将就些?你怎的不将就?何况六十斤,这才中旬,哪里就叫我们烧没了?”

“我替你算算,自打入冬,二爷说你们二娘受不得冻,比别的屋里都烧得早些,又是日夜不歇地烧着,别说这个月,就是八辈子的份例也早烧光了!哼,我们麽是奴婢,自然可以将就些,可算起来,你们也不过是奴婢,怎的就将就不得?”

一股火直往小凤心上顶,恼得她贫瘠的胸口起伏不平,“好啊,爷不在家,你们就敢给我们姑娘气受,还说这种话,我非告诉大娘去,请她好好管教管教你们!”

那婆子也不惧怕,照旧招呼着人往小院里搬炭,“随你去告诉,我们不过是依着例办事,奶奶是闺秀小姐,最讲道理,我倒不信她会偏着你们。我劝你,消停些吧,眼下二爷不在家,家中多少事情都落在奶奶头上,你们这些人不但不能为她分忧,反还要添乱不成?如此下去,别说奶奶,就是活菩萨也得厌弃了你们去。”

小凤气得肝颤,却奈何她不得,只得回房去将话讲与雏鸾听,“姑娘,我早就觉出来了,自打姑爷不在家,这些下人就益发不将咱们放在眼里,往前都是按着时辰送药,如今非得早晨拖到晌午。姑娘,您该去告诉太太或大娘的,叫她们训这些人一顿才好!”

闻听此节,雏鸾不清不楚地想一想,拉了她坐下,“算了,我原先出嫁时,妈麽就同我讲过,以咱们的身份,又是为妾,保不准受人刁难,叫我且忍一忍,越闹人越烦。何况太太近日礼佛,大娘又忙得那样,不好去的。将就些吧,将炭盆搬到外间去,虽不比在里头暖和,大约也能管用。”

那小凤只好照办,炭盆搬出去后,烟是熏不着了,可也镇不住寒气。雏鸾只得披了件斗篷在身上,仍旧伏在炕几上临摹诗帖,正写到一句:飞云过尽,归鸿无信,何处寄书得①。

金乌落西山,玉兔起雕栏,日子翻过去两日,一墙之隔的浅园亦开始忙碌起来。

且说芷秋因是头一遭与陆瞻一道过年,格外用心,又是采办灯笼窗花,又是忙着果品菜蔬,成日家捧着个账本子与小夏花检算银子出处。

口里正八面玲珑,却见陆瞻归家来,忙搁下账本子随行到卧房替他更衣,“我才算出来咱们今年年关要花的银子,初一到正月的戏酒,园中众人裁衣裳,还有阿则他们的红封,再有各处采买,算起来,得四五百银子呢。”

陆瞻换上她做的一件藤萝紫道袍,松松系着衣带,歪到榻上去,“四五百就四五百,你自己到库里去拿。还有什么是要叫我出力的,你说给我,我尊办就是。”

说话间,芷秋在外头拿来账本算盘摆在炕几上,自己将一副身子投到他怀里去,“倒不要你尊办什么,只是你外头的礼尚往来有什么是要叫我这里去采办的,你告诉我,我好一并派人办了来。”

“我这里还是阿则去办,你不必费心。”说着话,陆瞻端起那半尺长的算盘晃一晃,响得动听,令他忆起来,“我记得库里有个碧玺珠子做的算盘,与这个一般大,你去拿来用,闲搁着也是搁着。”

“打个算盘还要碧玺做的?咱们这是什么样的富贵人家呀?”

“不过是想起那颜色,堪配你。”他一臂环住她的腰,将她轻轻勾倒躺下去。

芷秋趴在他胸膛上,提着一支干净的笔在他眉毛上描画,“我想问问你,你有这些钱,可是上下行贿得来的?”

他稍显惊诧,旋即笑起来,“你只管放心,都是正经来的钱,我家有祖产,父亲没了,便到了我手里。再有皇上的赏赐,有的下头孝敬的钱,倒是推脱不得,推了反倒不好办事。”

“不会被拿去问罪吧?”

“不会,你就放心花吧。”

两个人缱绻缠绵地卧在一处,屏风上的阳光悄然滑过,说话渐渐由低弱到无声,也不知是谁最先无言,横竖二人都阖上了眼,交融着浅浅的呼吸,共赴甜梦里。

阳光斜扫而落,一轮圆满的月亮悬在窗畔,到夜。陆瞻在书案后头点着明灯翻书,黄澄澄的光晕滑过多宝阁,照见了从前放丹药的那个匣子。

他已经很久没打开过了,业已能正常感知寒冷的温度,因此,更加能感受到芷秋皮肤的温热。他笑一笑,摸来钥匙打开匣子,翻出压在里头的那本画册。

画中美人卸了残妆,拔了玉簪,摘了玉兰,松挽发髻靠在浴池边,下头添了柴火,烧得满室的烟,一张沾星带水的脸被熏得红红的。正值惬意,倏听门吱呀轻响,原以为是桃良送衣裳进来,谁知屏风后头走出来的却是陆瞻。

芷秋本能地横臂掩胸,剔他一眼,“人家洗澡呢,你进来做什么?”

他翛然一笑,盯着她脱去单衣,穿着裤子走进浴池,“我也洗澡。”

“你等我洗完的嘛。”芷秋会其用意,脸益发红起来。

陆瞻渐渐走进,水淹到他的双膝,蓝得发黑的裤子贴在腿上。芷秋偷偷瞟一眼,相较其他男人而言,的确过于平坦。她心里泛起一丝酸涩,垂下手臂看着他走到面前。

他弯下腰吻她,呼吸在烟雾中沉重而缭乱,芷秋坐在池子里仰着头,水波正好淹没她的胸口,一切在水下变得隐隐约约。直到他直起腰来,她卷翘的睫畔已挂上暧昧的水花,“陆大人……”

她由下而上,高仰着脸望他,似乎是一位平民在对君主乞求。陆瞻本能的雄性征服欲腾腾升起,正要屈膝跪到水中去成全她,嗓子里闷出一个音节,“嗯。”却被她抓住一只手掌,他立着垂眼与她对望片刻,还没揣摩出她的意思,就望见她稍稍游近,最后望他一眼,将脸埋到了他不见天日的伤口上去。

隔着丝滑的锦缎,陆瞻仍能感受一个灵巧与温柔的什么抚过他的伤口,轻轻一下,像一条蛇滑过。他本能地要退后一步,可太温暖了,令他拔不出脚。他只能俯首看她,轻霭不断上浮,缠绕着她的秀发、颤抖的睫毛、红馥馥的舌尖与被水浸得发黑的锦裤……

进退得宜,她总是拿捏得恰到好处,陆瞻的手兜在她脑后,渐渐地仰起头,慢慢感受到,他冷冰冰的伤口被温热裹挟,仿佛是春溪浇灌了枯竭的木桩,他将要重新生长,这种希望,比丹药带来的更切实,更欢畅,也更能激起浑身颤栗。

直到落在一张温床上,芷秋在他怀里眨着亮晶晶的眼,带着羞意与试探,“方才,你觉得痛快吗?”

陆瞻的的确确被时隔许多年的快意侵袭,他已经快忘了那滋味,好像唯一不同的是,从前像瀑布一样猛然地倾泻被激流的山涧取代,是持续而漫长的。他第一次感到知足,兜着芷秋翻了个身,“委屈你了。”

她扇扇睫毛,注目满是餍足,“一点都不委屈。”

他尤其喜欢她软绵绵的身躯贴着自己冷硬的骨头,因此将她搂得很紧,直到芷秋可怜巴巴地抱怨,“有些喘不过气了。”他才松开几分力道。

春宵无价,转瞬飞逝,鸡鸣尽起时,天还未亮。因陆瞻暂代府台之事,益发忙起来。又是与沈从之等人议定灾后重建屋舍良田之事,又有织造局年下上贡的布匹要忙,因此走得格外早。

芷秋早早打发他去后,也有一堆礼尚往来的事情要忙。这厢梳妆后正吃早饭,一壁听夏花报年下所需的菜蔬果品等物。

夏花得了赏钱,正往外去,不想二门外撞见园中管家将他拦住,“小公公,这些事情交给小的们来办就成了,何苦劳烦您?”

那管家是祝家的家身奴仆,姓刘,原在园子里颇受重用,谁知陆瞻接了园子后,不大信任他们这些祝家的人,一直将园中事物交给这个小太监打理。刘管家心有不满,更不服夏花小小的年纪竟将他们这些人支使来支使去的。

可巧夏花也仗着自己宫里来的,亦不将这些人放在眼里,“用不着,你们听爹的话做好那些杂活粗活就成了,别的不要你们操心。”

言讫要往外出去,还没走出两步远,倏听身后有人急唤。原是二门内巡查的小火者,打着个灯笼遄飞而来,“夏公公,那个浅杏死了,我正要去报您呢。”

夏花眼儿一飞,不甚在意,“死了就死了吧,你头回见死人啊?”

那火者饶着头,不好意思地笑笑,“这倒不是,只是赶上年节将至,多不吉利啊?况且老太太还得要她去伺候呢。”

“这事儿……回头我告诉爹一声,不成就叫个火者去伺候吧。”

“可老太太一见咱们这些人就发疯,从前撞了多少回脑袋您不清楚?督公的意思,向来是要她老人家长命百岁地活着。”

“我想想……”

两个人立在垂花门下怯怯私语,赶巧那刘管家还未走远,顺便听了一耳朵,心下诧异,早前就听见这位陆督公的母兄已经回京养病去了,可眼下听这意思,倒像是还在园中。

暗里揣摩一阵,那刘管家唇角一扬,正对着天际的拂晓,仿佛是一把弯刀,将要割破长久的黑暗。

晌午芷秋听见这件事情后,心里有些闷闷不是滋味儿,特意叫来个平日里带出门的小厮打听浅杏的父母亲人。

又听说浅杏并没有父母亲人,芷秋便拿了十两银子给他,“那就有劳你,到外头请人点穴下葬,可不要随意就将她丢到哪里去。下剩的钱,你自己收着吧,辛苦你一场。”

这小厮叫王长平,平日里跟随芷秋出门,待芷秋倒有几分了解,深知她心善,并非人常说的“婊/子无义”,因此对她有些敬重,“奶奶放心,这事情小的一定办妥帖,她原先在这园子里有个要好的姊妹,叫春阳的,后被驱逐出去了,我只将尸首装裹了,叫上她一道送一程,不叫浅杏姑娘孤单。”

“既如此……”芷秋眉梢一搭,另又取来十两银子给他,“多拿些银子你二人分一分,不叫你们白忙活。”

王长平千恩万谢拿了银子出去后,桃良便由廊下踅进来,捧着个绣绷,喁喁囔囔地说着闲话:“姑娘就不怕姑爷生气?姑爷不爱理那些不知好歹的人,您倒好,还给钱叫人发丧。”

“死都死了,何苦来呢?”芷秋吃着茶,想来一叹,“我这也是为他积阴德,虽说都是这些人犯了事,可他手上到底沾了不少血,镇抚司那些死了的人,又有像浅杏这样的,日后到了阴曹地府,只怕阎王爷为难他。”

“这倒也是,听说那些专门shā • rén的刽子手平日也要积德行善,不然死后恐怕不安宁。咱们姑爷办过那么多案子,确实也该为他想想。”

芷秋淡然一笑,端起茶抿一口。哪知今日行善,他日得报,祸兮福兮都自有定数在里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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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宋晏几道《思远人·红叶黄花秋意晚》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营养液和评论,最爱看小可爱们的评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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