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瞻睁开眼,将方文濡打量一番,渐笑,“方大人,我现在就是个阶下囚,不必如此称呼,更不必如此多礼。”说着,余光扫过窦初一眼,“是皇上派你来的?”
“不是,是弟听闻姐夫被拘,特意赶来探望。”
“多谢你费心,请坐。”陆瞻随意得像位主人。
窦初却一反常态地朝王钊二人招招手,“跟我出去,留两位说话。”
待人一走,方文濡面上的急色露出来,正欲上前,却见陆瞻袖中的手轻轻一摆,只得照旧远坐着。陆瞻朝门外轻瞥,回目过来说起家常,“云禾在济南,你知道吗?”
天色倾倒,方文濡寻了蜡烛点上,又倒一盅茶放在炕几上,一落回座,面上惊喜难挡,“我倒没听说这个,只当她还在苏州,想着什么时候离了京,回苏州接她回家去。云禾在府上叨扰了好一段日子,实在叫姐姐姐夫费心,日后我必定恩谢!”
“你夜里去外头寻了她们姊妹俩,看顾好她们。”
“弟晓得了。”
说了好一阵家事,瞧见门上一条影渐远,方文濡适才挪到对榻去,“是姐姐的小厮上京寻我的,说是兄一路上饱受酷刑,我听见后,找了那位姓黎的貂珰②,他荐我去寻顺天府尹调几个人来接应。皇上虽然没谕,可眼下兄被缉拿在案,顺天府尹痛痛快快地就派了人,大约就是皇上的默许。”
陆瞻稍点下巴,似乎半点不意外,将炕几的银釭挪开些许,“皇上召你进京,你见到皇上了吗?”
“那倒还没有,只叫弟写了宁波的情况,又被北镇抚司叫去询问了些关于苗全通寇的事情。”
“好,那我现在告诉你皇上为什么调你进京。”陆瞻笑笑,眼中渐渐聚来一片壮阔波澜,“当初皇上对你殿试时的策论十分欣赏,加之我在苏州呈疏举荐你,皇上预备用你。你还记得在苏州时,你曾对我说起过的话吗?”
方文濡颦额一瞬,抬眉起来,“是祖制之弊?”
“是,皇上同我筹划多年的土地变法,需要你这样一位农户出身的官员来谋制条例。你出身贫苦,了解百姓饥寒,更了解农户之艰,又有一身肝胆,处事尚且圆滑周到,推行新制,你是身先士卒的不二人选。皇上召你进京却不见,是在等我的案子了结,以沈家为百官番外之警醒,好使新制能顺利推行。你不要急,安心在京中呆一段日子,会有你出头之日。”
一番惊天之言,唬得方文濡脑袋上又浮起汗来,陆瞻窥见,轻挑眉梢,“怎么,你怕了?”
“倒不是怕,”方文濡垂目一笑,捏着袖将汗蘸一蘸,“只是没想到,我一个名不见经传的穷官,能得皇上与督公如此看重,就怕,担不起大任,辜负了皇上与兄之恩德。”
陆瞻漠漠睐眼,片刻后一声长吁,“何必妄自菲薄?你当初殿试上写下那篇策论,不就是等着有伯乐赏识吗?”
些微讪笑后,方文濡问起沈家一事,陆瞻知无不言,缕述綦详中,蜡烛灺了小半。
方文濡蹙额半晌,昏黄的光照着一脸的困顿,“那兄这一路岂不是九死一生?这位窦大人既然与沈家勾结,又为何迟迟拖延?”
“他在等你来。”陆瞻闷声一笑,笑意一闪即逝,“你今日来了,他便不会杀我了。他信不过沈从之,也信不过我,只信圣意,你来,我知道是圣意,他也知道。能和皇上贴心,就比和任何人贴心要紧。”
“可他将兄凌虐至此,如何开罪?”
“要开罪还不简单?他可以说是受沈家压迫,却又顾及王法正义,迟迟未杀我。”
“那动用私刑……”甫讲半句,方文濡自行截了话,将紧扣的眉心渐松开,垂下头自呢自喃,“律法有书,凡非理在禁凌虐殴伤罪囚者,以凡斗伤论,不过杖几十。”
陆瞻凝目朝照不光的屋角望去,模糊的案椅成影,一切囫囵不清,“窦初是武官,熟读兵法,十分懂得‘投之亡地然后存,陷之死地然后生’的道理。只要合了皇上的心意,按律他不过稍受惩处,或可以反咬沈从之,得了圣心,往后前程比拜我或是拜沈家更为通达。”
“真是个小人!”
“小人有用,也是大材。不必愤而不平,你带来的人留在这里,你去外头找找云禾与芷秋,只怕她们会遇上沈从之派来的亲卫,找到她们,明日一早就启程回京。”
“那弟先告辞了。”
方文濡作揖而去,前脚走,后脚窦初便推门而入,拖了根杌凳坐在陆瞻面前,面上是若有还无的得意。
一场缄默后,到底还是窦初先开口,“置之死地而后生,看来不单窦某懂兵法,督公也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