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阿则,就是几个监理太监,还有夏大壮。”
“夏大壮是谁?”
见桃良捧茶上来,陆瞻挪到对案吃茶,“就是你们叫的‘小夏花’,他年纪小性子弱,没什么大才,也没什么城府,在宫里是混不出什么名堂了,反倒叫人整得丢了性命。我一道带着往苏州去,在织造局里看管看管库房,在家操持操持家务,跟着我,终归是能平安。”
倏忽间桃良捂嘴乐起来,“夏大壮……哈哈哈哈……原来他真名是叫这个,怪道我在苏州时问他,他抵死不说。”
芷秋见她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连连嗔怪,“死丫头,你都要笑死在这里了,还不快快进屋打点衣裳去?”
说着捉裙挪到陆瞻身边来,黏黏糊糊地偎在他怀里,“今天不是你值夜,怎的又回来了?”
“明日离京,皇上特放我回来打点东西,谁知我回来,你倒是将万事都办妥帖了。”他将胳膊一抬,环住她的肩调侃,“贤妻如此,叫我乐得自在起来,早晓得,我当初该早些娶你。”
芷秋翻个白眼,执扇往他胸膛一拍,“是谁当初推三阻四的?要不是我英明,你如今哪里哭去?”
陆瞻垂眸将她睇住,趁着不注意,照着朱唇亲了一口,像偷了蜜似的笑,“多谢奶奶坚贞不二,否则今日的陆瞻哪有美人在怀?只怕已经见阎王去了。”
说到此节,芷秋像是忆起什么事来,心满意足地蹭在他颈窝,“你好像许久都没犯过病症了,回京路上时,我还总担心那些手段会激出你的病来,不曾想竟然熬到京里。”
“可不是?”陆瞻遥想那些支离破碎的记忆,恍如隔世,“是很久都没犯了,大约,是因为你在我身边的缘故,看来你当日执意要跟着,倒是救了我一命。”
芷秋抬起脑袋,两手捧着他的脑袋摇一摇,“不用谢。”
“我还没说谢呢。”
她得意地挑眉,“我知道你要说什么。”
陆瞻趁势将她摁倒在榻上,近近地注视她,“那你知不知道我想做什么?”
晚霞与余晖沉在窗畔,芷秋盯着他的眼,里面是一汪温柔的甘泉,以及一个极度富裕的自己。富有一整颗心、满满一大筐爱,还有占据她所爱之人的往后余生,她业已是天底下最富有的人了。
可她还想再贪心一点,希望金灿灿的余晖洒进来、软绵绵的紫霞倒下来、希望眼前这个男人还能再快乐一些……
秋风起,拂晓刚至,远山翠微隐隐叠嶂,螭吻绿瓦上还悬着一抹月牙,愁照着别院垂杨,飞花漫天。长吁短嗟间,柳絮飘零,离别在即。
幽蓝半昧的天色底下,灯笼照影,被风吹得飘忽无定,恍若一段聚散茫茫。
陆府门前群英相聚,或是来送方文濡辞行的同科,或是来辞陆瞻的内臣,又或是来与芷秋云禾道别的官眷。因陆瞻刻意隐瞒了出发时辰,人倒不多,只是平日里有些交情的人家。
男人们豪情契阔,女人们轻诉离愁,芷秋穿着海天霞对襟衫,酡颜月华裙,臂挽朱红披帛,两手与梅二奶奶相牵,“奶奶好生保重,等过三年我回了京,还要去找奶奶品香吃茶呢。奶奶若是得空,只管往苏州去,我家虽粗陋,空屋子倒是多的。”
三女身边簇拥着挑灯的丫头,一场热热闹闹的景象。梅二奶奶穿着白绫袄,也将云禾的手牵起来,“我说晚些去,你们偏要急,急什么呢?苏州还能跑了不成?”
云禾障帕一笑,媚然天成,“不是我们急,苏州那里自打上任知府被抓后,衙门里一直没人管着,还有好几个县的灾后事宜等着我们爷去办,实在耽搁不得。”
女人们的娇貌风流在男人堆里自成一派,引得学士们往那处瞻望赞叹,“方兄好福气呀,只是别忘了我们,到了苏州,还该也替我等寻个像令房一样好相貌的小妾送上京来才好。”
“红颜枯骨、红颜枯骨,”方文濡反剪一只手,另一只手在耳畔摆一摆,“诸兄说笑了,小户人家的女子哪比得上各位夫人出身高贵来得实在?”
嬉嬉笑笑间,见人影稀疏的街巷中驱来几匹快马,领头的是余良与张达源,带着一班未当值的司礼监大太监狂奔而来。
马蹄踏开人群停在陆瞻身前,一班太监由张达源领着,纷纷下马与陆瞻行了拜礼,“儿孙们恭送祖宗!”
“起来吧。”
单是余良站着,拍拍陆瞻的肩,“冠良,圣谕。”见一群官宦们要跪,余良忙先将陆瞻托起,“皇上说不必跪,就四个字:望君珍重。”
这是朋友间的道别,陆瞻垂默半晌,退了一步朝着皇城方向也回了个朋友间的拜礼,“君在朝堂,万望保重圣体。”
余良笑笑,复拍他一下,“行了,话儿我会带给皇上的,上马吧,别耽搁了时辰,你带着夫人,可别大半夜的误在半道上风餐露宿。”
时值破晓,天际逐渐染一片红紫斑斓的云霞。陆瞻又朝张达源叮嘱一句,“在司礼监当差要仔细,你的笔杆子底下系着万千生民,凡事深思熟虑,勿辜负圣恩,勿辜负百姓。”
“奴婢记住了,我搀祖宗上马。”
陆瞻摆摆手,纵身上马,与方文濡走在前头领着一行队伍杳杳而去。
花影渐移,红日相出,一行于卯时末出的城门。去时的心境与来时的心境大不一样,此刻芷秋无虑萦心绪,得了闲心撩着车窗帘子看柳明人渐稀,那树上黄鹂,那枝头翠莺,万家烟火乘风起,阡陌上满是车辙欢愉的嘎吱声,迤逦溅红尘。
她瞧得高兴,见陆瞻在碧青的蓝天下,在安稳的马背上,便将一片欢颜探出窗外,朝他沧海一样幽深的背影喊:“陆瞻,我也想骑马!”
陆瞻拉着缰绳踱马到车旁,躬着身子吓唬她,“晨起有露,山路不好走,恐马蹄打滑摔着你。”
“我不怕的,我就是想骑马!”
他朝前望一眼,只见花树成锦,不忍辜负,便点了头,“出来吧,与我共乘一匹。”
芷秋忙不迭地捉裙下车,被他拽上来坐到身后,“抱紧我。”
她喜不迭地点头,“晓得了。”
略耽误了这几步,云禾就在后头马车上探窥出来,见芷秋在马背上稳坐着,朱红的披帛被风扬起,似一缕花妖魅影。她心里也痒痒起来,抬眼朝方文濡一瞥,“我也要骑马,我还没骑过马呢。”
方文濡朝前头一望,摇摇头,“我驭马之术可不像姐夫那么好,他从小狩猎,我连个兔子都抓不住,马蹄打滑我可没法子。”
“我不管!”云禾微撅起嘴,一副誓不罢休的架势,“我非要骑,没道理姐姐能骑我不能。”
“你比这个做什么?”
“就要比!”
“好好好!”方文濡恼天怨地,又实在没法子,只得任她车上跳下来,“真是我的姑奶奶,烦请您老坐在前头,要是真摔了我还能抱着你。”
云禾喜滋滋地招呼王长平扶她,一个在上头拽,一个在下头搀着,总算安稳坐了上去,在上头摇摇晃晃地走了十几丈,又倚在他胸膛回眸,“骑马倒蛮好,只是有些硌屁股,你硌不硌?”
方文濡脸熏得红红的,将眼转向满郊芳草,“我倒是习惯了。”
一行东摇西恍间,到了正午,已离京十几里,陆瞻恐芷秋不适,令队伍休整片刻,寻了处树荫底下牵着芷秋过去稍歇。
云禾亦跟过去讨了快点心衔在嘴里,不想一回头,见远处走来四个身影,近了才瞧清,中间扛着枷号的像是沈从之。
遥遥地,沈从之也瞧见了她,在密匝匝的浓荫底下,她穿着芳绿的掩襟衫,扎在姜黄的裙里,隔着金黄的几层麦浪,几如芳郊里的野游仙。
他肩上扛着几十斤的枷号,艰难地蹒着步走近,谁都没瞧见,只盯着她笑,努力将脊梁挺得笔直,像是要在她面前维持住原来尊贵的体面,“云禾,你瞧我们就是这么有缘分,山水迢迢,又在这里相逢了。”
押送的差役晓得他的身份,即使判了流放,他依然是名满京城的世家公子。谁都不敢催促,朝陆瞻与方文濡行了礼,退到另一棵树下去等。
方文濡正欲挺身而出,谁知云禾紧握了一下他的手,又松开,朝前迈了一步,“这条路是出京的唯一途径,来来往往那么些人,若这都算缘分的话,那沈大人与那些牵牛的、挑粪的、扛锄头的,都还挺有缘分的。”
笑意在沈从之脸上结了冰,又在她漠漠的目光中崩裂成碎片,融化成一阵千言万语的沉默。但他还是坚持不懈地睇住云禾,企图找到一丝丝她曾对自己动过心的证据。
可那些短促的回忆里,皆是由一句句相讽相讥拼接而成的,根本没有一点点温情。
直到抵达眼前,她的目光也一如从前。沉默中,海天在沈从之的心里断裂,他终于承认了一点,调目望向陆瞻,苦涩地抿抿唇,“冠良,还真是叫你说对了,我好像,的确是有些过于自负了。”
陆瞻从石头上拔座起来,拍拍手上的点心碎屑,无情无绪地笑一笑,“前头分路,我们往南去苏州,你往西南去贵州,山高水远,一路保重。”说着,牵起芷秋错身而去,“阿则,启程!”
如此这般,云禾亦将手重新塞回方文濡的掌心,从浓荫里走入烈烈乾坤,再没回头。草嫩花黄,粉蝶交飞的秋日里,车马慢行,将步行的几人渐渐甩在身后。
渺渺的几个人影里,唯独中间那个走得吃力而笨拙,云禾在方文濡的怀中瞥了一眼,就一眼,像是与她担簦颠簸的过去告别。
方文濡亦拉着缰绳朝后望一望,见那一行已经转到了另一条岔路上,便收回眼来将一只手臂拥紧云禾,“怎么?有点难过?”
“没有,”云禾倚在他怀里笑,仰起脸朝后望他,“就是觉得我真不容易,竟然千辛万苦地找到了你。”
他俯下脸去吻她的额心,“回家去慰劳你。”
嘻嘻的笑声中,直上了官道,路稍平坦,只见两岸山川连绵,隐隐闻江河奔腾之声,陆瞻拉一拉芷秋的腕子,“抱紧,下头是江,仔细滚下去。”
芷秋够出脑袋往路崖地下稍稍一探,底下果然是一条湍流急江,她心里打个激灵颤,忙将手箍紧他的腰,“好吓人呀,这里没少摔死人吧?”
风林簌簌,陆瞻略显苍凉的声音杂糅在惊心动魄的浪涛中,“这里叫断魂坡,每年夏季暴雨,山上落石,下头涨水,十分险峻,过路的不留神摔下去,可就不指望活了。”
她又将手腕收紧几分,死死贴在他的后背上,“那你别老叫马在路边走呀!挨着山那边走好了。”
陆瞻背帖她一片软绵绵的身骨,像陷在千古一醉的梦乡,拽紧了缰绳适意笑,“抱紧,我带你跑一跑。”
“跑什么……啊……!”
古道开阔,快马飞驰,芷秋怕得要死,心惊胆战地将脸紧紧埋在他的背脊上,耳畔是呼啸的风,宛若悠悠天地里,翠林酒醉,云山微醺,合声唱起的一曲欢歌。那歌唱着:
暖风逐日蹄扬花,雁字成归,林深入画。漫漫路断天荒处,江南尚春,北已秋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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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中贵:泛指皇帝宠爱的近臣;中官;宦官等。
②宋李华《杂诗六首》
作者有话要说:正文完了,番外就是日常向甜甜甜!希望各位小可爱继续订阅啊。记得预收哦~爱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