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心殿造办处,忙起来的时候真是极忙,连喝口清茶的时间都没有。但好处是到点儿下衙,从来没有加班这一说法。
这天待到夕阳落山,造办处的官员与工匠验过火烛,各处一一落锁,然后便三三两两地出了西华门。
石咏马不停蹄地往椿树胡同赶。待到家门口,石咏一推门,一股熟悉的饭菜香味扑面而来,让人心里忍不住感慨,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小窝,世上各处繁华,哪有自家舒服?
昨儿他回来的时候,也是这样。
昨天石咏到家的时候,天已经擦黑了。石大娘、二婶王氏和弟弟石咏,见到石咏回来,都是喜出望外。
然而石咏却太累了,稍许吃了些东西,坐在饭桌旁就直打瞌睡。石大娘心疼儿子,顾不上满肚子的话想说,直接先打发儿子去睡。今天一早,石咏又早起出门上衙,都还没机会和家里人好生说一会儿子话。因此他才这样着急上火地赶回去,一推小院儿的门,大声招呼一句:“我回来了!”
“大哥——”
西厢里冲出个小人影儿,冲到石咏跟前,伸臂将他一抱,却只够得着石咏的腰。
“喻哥儿,喻哥儿乖,放开大哥,来让大哥看看你多高了!”
小石喻嘟着嘴。昨儿石咏刚回来的时候,他早就想来和大哥说话了,可是大哥全没顾上,今儿一早起来,他又去敲东厢的门,大哥偏又上衙去了。
此刻,耳中听着石咏那熟悉的声音,石喻不免觉得有些委屈。
“大哥,我没让你失望吧!”
早先石咏出门之前,特地嘱咐了让石喻好好照顾家里两位亲长。石喻可是认认真真地每天都做,检查门户,提醒伯娘和母亲小心火烛……寻常人家孩子六岁的时候,正是无忧无虑的时候,石喻却比旁人多些责任担在肩上。
小石喻心里除了委屈,还悄悄地松了口气,心想哥哥总算回来了,家里多了个主心骨,有什么事儿,终于不用他这个“小男子汉”顶着了。这一阵子,石喻可是凭空承担了不少心理压力。
“大哥觉得你做得好极了!感激你还来不及呢!”
石咏回到家,见亲长无恙,母亲与二婶王氏的气色也很好,心里很是欣慰。当下赶紧去东厢开了箱笼,先将给石喻捎的东西取了出来。
石喻见了石咏在虎丘下买的那个小泥人,捧在手心里,简直爱不释手,左看右看,举在手里问哥哥:“哥,这个像我么?”
虎丘泥人塑得矮矮胖胖,白白嫩嫩,然而五官神态生动,简直一看就知道是石喻。石咏望着眼前这一大一小,两个“小人儿”,忍不住笑出声来。
除了这一件,他还有些物事是专门带给石喻的。
第二次路过扬州,林如海曾奉上赠礼,直接送到了船上。后来石咏离开扬州,才发现里面有一整套湖笔,两方徽墨,是指名送给石咏的弟弟石喻进学使用的。那套湖笔虽然不算是名贵,但其中有两枝是专供年纪不大的蒙童练笔书写用的,笔身竹管粗细合适,适于儿童抓握,练习握笔的力度。
石喻这边,也有东西给哥哥看。
如今他有了自己的“账簿”,是将写过大字的纸边缘空白的地方裁下来,小小的一条一条,订成一本,上面记着石喻自己的各项开支。
今年石喻已经交过束脩,酌情添置了一些和纸张。此外,石喻的同窗姜鸿祯的生日转眼即至,石喻给同窗准备了一个小小的礼物,是一只从琉璃厂旧货摊子上淘来的笔架,很是实用,所费也不巨。
“我问过鸿祯啦,他正好缺这么个笔架子。”石喻向哥哥解释。
石咏点点头,夸了一句:“做得很好!”
他既然已经回来了,也少不得由石喻陪着,去姜夫子家感谢一下夫子对自家的关照。他给夫子和姜师娘都备下了谢礼,给夫子的是从南边淘来的两本旧书,给师娘的则是在苏州得来的一柄绢面团扇,虽然扇柄上没有“内造”的字样,可一样是由内务府苏州织造所做,精细无比。
姜夫子和师娘见了石咏送上谢礼,连说客气。偏生这两件谢礼,都是夫子与师娘极喜欢的,再加上所费不甚巨,夫子和师娘便都收了。姜夫子又拉着石咏,说了一会儿石喻的课业:石喻已经开始读《论语》了。
据姜夫子说,石喻记性很好,背书极快,夫子教的释义,也尽记得住,学起来完全可以做到一日千里。然而夫子却认为,石喻没有必要学这么快,相反,还是稳扎稳打,将学问都记牢,基础都打好,才是上上之选。
石咏连连点头,只说夫子说得对。然而他心里却在想,既然石喻学有余力,就别让他整天都扑在上,回头有机会开始多带他锻炼锻炼身体,到外头走动走动,见见世面,培养个兴趣爱好,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才是硬道理。
他从江南带回来的物事,除了分送给姜夫子与师娘一些之外,其他的都孝敬了石大娘和二婶。
石大娘与二婶王则惊叹于江南织造的工艺精妙、配色巧妙。几只八宝荷包上的花色,被石大娘妯娌两个翻来覆去研究了个遍,结论是京里从来没见过这样灵动的花样子。
石大娘又取了翠芙为石咏准备的几件衣裳出来,和王氏一起细细研究,江南制衣,是怎样约腰、托肩、收袖口、缝衣边的,研究了半天,颇有些心得。当下这两位母亲都是自信满满,准备去裁几尺布,要再为石咏和石喻各做两套衣衫出来。
石咏赶紧摇手,说:“先尽着弟弟,我这头,已经够穿了。”
石大娘却不肯,说:“已经当差的人,总得有两套替换的新衣。去年年尾上没替你张罗,娘已经觉得心里不安了,今年娘可不会听你的。”
石咏见拦不住,便算了,心想反正家里如今宽裕些了,便由着这两位去张罗。
这一次他去江南,两府织造,再加上扬州林如海那里,刨去各处花销,收获了总有几十两银子。
石家的财政现今就是这么个状况,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每日里的嚼用都够,置产婚娶什么的,却还想都不敢想。
然而石咏将此行得来的几十两银子交给母亲,心里却不知为何想起了赵老爷子。
那天在清凉山,也不知是不是他当真看花了眼,可是那一瞬间明明看得很真切,拄着红木拐杖,佝偻着半边身体缓缓下山的,就是那一位。
当初石咏用身上带着的全部家当去帮赵老爷子,赵老爷子竟然也以全部身家回赠。石咏想起这事就觉得揪心——当时他身上如果能再多一点钱财,是不是便能多帮老爷子一点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