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本想说“节哀”的,可这时也不得不改口。
人在慎刑司中,身不由己。谁知道察尔汉这一死,会发酵成什么样的风暴,能小心便尽量小心一些。
这时候,石咏只听见耳边郑旦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说:“这年轻人留下的书信若是被人发觉,想必便会背上所有的污名,但是此前的官司自他身上了结。你们之中的任何人,都不会再受到牵连……”
石咏本想反驳,他和唐英,都绝不是能坐视察尔汉这样死不瞑目的人。
岂料郑旦却说:“……没想到你们却是这样的重情重义的人。唉!”
郑旦一声长叹之后,便再也不开口了。她这一声叹息,似乎在感慨以前看轻了石咏,又似乎在惋惜,这两个年轻人,即便再重情重义,察尔汉照样是枉自送掉了一条性命,无可挽回了。
两人被关在这间小屋里,无人搭理他们。石咏有时凑到门前,冲门缝里朝外望望,见到慎刑司里人来人往,忙忙碌碌,似乎宫中的人正在忙着什么大事,旁人顾不上他们。
石咏肚内饥饿,倒也算了,心内一焦躁,饥饿感就再难感受得到。他心焦的是,若是这事儿无休无止地拖下去,他晚间被关在这里,没法儿赶回椿树胡同,那石大娘和石喻他们,岂不是会着急?
他向唐英说起这事儿,唐英听着便苦笑,只说:“石兄弟,你有家人为你担忧心急,可真叫人羡慕不已。而我,父母手足俱全,可我如今一人在京,只是孤家寡人一个……唉!”
唐英说着,也是一声长叹。
石咏在一旁,不知该怎么安慰他。
唐英的家事,石咏从南边回转到家之后,就已经听石大娘说过了。
石大娘自打上回封衙之前吃酒那回,见了唐英一次之后,就上了心,觉得是个不错的儿郎。刚巧有相熟的人家想要嫁女的,请托到石大娘这里。恰巧石咏的舅舅一家都在盛京,而唐家也在,石大娘便往盛京去信,托兄长打听一下唐家的情形。
石咏回京之时,石大娘早已收到了兄长的回信,言语之中却难以掩饰惋惜——
唐家人,似乎对这个长子并不怎么重视。
唐家与石家一样,在汉军正白旗,唐英之父唐诚驻防盛京,协理八旗防务。唐英是唐家长子,底下还有两个妹妹,一个兄弟。
唐英一成丁之后,就通过考笔帖式,进了内务府当差。唐家依旧阖家住在盛京,只给长子拨了一房家人,入京服侍。除此之外,唐家人极少与京中往来,对这个长子,似乎也是不闻不问。久而久之,就有唐家偏疼幼子的传言传了出来。
这虽是传言,可也算是言之凿凿,证据不少:唐英弟妹尚幼,可唐英已经到了婚娶之龄。但是唐家无人为他张罗,似乎忘了还有这么个儿子;另外盛京还有不少闲话,说是唐英这几年在内务府领着肥缺,将攒下的家当都使人送回盛京去,然而盛京唐家人,却大手笔地用这些钱,大肆置办公中的产业。
既然是公中的产业,以后唐英娶妻生子,从自家分家分出来,这些产业就是他们兄弟均分的。所以说唐家父母明目张胆地侵占长子的财产,贴补幼子,一点儿都没有错怪唐家。
石咏却知道,唐英在造办处的差事,算不得什么“肥缺”,比起察尔汉那里,甚至比起他眼下的这个位置,恐怕都更要清贫些。这些年若是唐家用唐英的前能置办公中产业,那必定是唐英省吃俭用,才将这些钱都送回盛京孝敬父母的。
石咏记得很清楚,石大娘说起唐家的事,自然少不了唏嘘一阵。她虽然也觉得唐英是个知书达理,体贴旁人的优秀青年,可架不住唐家如此偏心幼子。试想,天下做父母的,嫁女之际自然容易挑剔,像唐英这样不受待见的长子,几乎可以算是“先天不足”,旁人不敢将好不容易拉扯大的闺女嫁给唐英,做长媳本就压力山大,丈夫又是个不受待见的小可怜,这算什么事儿?
此刻石咏见唐英感叹,他知晓唐家的情形,便无法虚言安慰,正不知说什么的时候,小屋的门突然打开,几名侍卫涌了进来,将石咏与唐英两人上上下下全身都搜了一遍,两人身上的荷包也摘下来,里面的东西一概倾倒在桌面上。
那几名侍卫搜过两人,见确实身上什么都没搜到,冲两人拱手,只说一声“告罪”,转身便出去,将小屋的门一关,“砰”的一声大响。
幸亏石咏与唐英误打误撞,已经将从察尔汉屋里带出来的信件吞到肚内,否则这时候东西被搜出,还不知会怎么样。
石咏与唐英对视一眼,两人都是脸色发白,心内都暗叫“侥幸”。
偏生他俩被这样关着,无计可施,只能看着屋顶一扇小窗内投入的光线一点一点黯淡。
“瞧着吧,且还有的文章可做,不会只是一桩无头悬案的。”石咏的荷包小声提醒他。偏生石咏在精神激荡之余,没听出到底是郑旦还是西施。他心想,算了,反正这俩是同一个人。
也不知过了多久,天色渐黑了,这小屋的门“啪嗒”一声打开。
有个身量不高的小太监站在门口,柔声说:“石大人,唐大人,上头吩咐了,两位尽可以离开。若还有人再想问两位大人话,会明日到造办处再去问……”
石咏听着这个声音很熟悉,忍不住疑惑地问:“您是……”
对方立即轻咳两声,石咏马上住口。
可他也已经想明白了。过来接他们两人出慎刑司的,不是别个,正是他以前值夜的时候遇见过,请他去修康熙老爷子那只自鸣钟的乾清宫太监小徐。
就因为那只自鸣钟,小徐在这慎刑司中,曾经险些被活活打死。当时还是十六阿哥胤禄做得保,将人保下的。当时说是发到辛者库,没想到这么几个月之后,小徐就已经又重回慎刑司来了。
石咏与唐英走出慎刑司的时候,正逢着另一拨人自外入内,在慎刑司门口打了个照面。天色早已暗沉下来,原本石咏看不清对面的人是谁的,刚巧有人提醒了一句:“梁总管,请这边走!”
石咏一抬头,依稀见到沉沉的暮色之中,有个人穿着正五品太监袍服的人正佝偻着身子,被人簇拥着往慎刑司里来。
想必是梁九功,只不知出了什么事儿,以往那样耀武扬威的一个人,今儿竟轮到他自己,被押到慎刑司来了。
石咏跟前的小徐浑身一抖,立在道旁。暮色苍茫,梁九功根本未认出小徐,只是自觉有些丢了脸面,经过石咏他们身旁的时候冷冷地哼了一声。
小徐的身子登时一抖,想必是记起了在这慎刑司里被人操控生死的恐惧。
石咏与唐英两人对视一眼,他们都不知道梁九功入慎刑司这件事与此前察尔汉自尽究竟有没有关系。然而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两人只能默不作声,静静等待梁九功一行人从面前经过,才又随小徐出去。
小徐将石咏与唐英一直送到西华门。这一路上,石咏已经低声向小徐道了谢。小徐不欲多说什么,只是伸手在背后摆了摆。
到了西华门口,石咏与唐英出宫,才各自松了一口气。石咏出了西华门,转头望着门内,正见到小徐在挥手向他们两人作别。从鬼门关跟前走了一遭,却依旧是那个腼腆而知恩图报的小徐。
石咏冲他颔首致意,却见小徐转身,奔到另一名背对着他们,穿着品级太监服饰的人那里,说了两句,那人便带着小徐一起,往宫内去了。
石咏心知肚明,那人正是魏珠,那个曾在紫禁城的午夜,问他走在皇城中“怕不怕”的太监副总管。
石咏不怕,这魏珠……显然也是不怕的。
只是魏珠知恩图报,伸手拉了自己一把,顺便还捎上了唐英,这一点倒是出乎石咏的意料。
内务府衙门,十六阿哥胤禄下首坐着造办处的两个郎中,以及刚刚赶赴京城的另一名内务府总管年希尧。
胤禄听完尚裕和的话,忍不住伸手在桌面上拍了一记,怒道:“手伸得真长啊,都伸到我这内务府里头来了。”
尚裕和与贺元思都低着头,说:“属下办事不利,请十六爷责罚!”
岂料胤禄突然咧嘴一笑,说:“责罚你们作甚?”
“世人都道爷是个好欺负的主儿,这一回,爷少不得叫人知道一回,这世上还有偷鸡不成白蚀把米的事儿!”
“贺郎中,你说呢?”胤禄森森一笑。
贺元思心里有鬼,连忙低头,鸡啄米似的开口:“十六爷高见,十六爷高见!”
作者有话要说:不出意外的话,晚上8点前还有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