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这种绘着着精美彩画的藻井,石咏惯用的钢钎就使不上了,再说他也下不去手。于是石咏命人支起梯子,自己爬上去,伸手将那藻井表面轻轻一托,他立即觉得不对:触及之后才发现,那藻井表面轻轻一颤。
可能石咏本人是专业修复“硬片”“硬彩”出身的,手上的感觉非常灵敏,这藻井表面轻轻一颤的幅度非常小,可是也超出了石咏的心理预期。
“给我递个手电……对不起,给我递盏灯上来!”石咏吩咐候在梯子下面的工匠们。少时一盏明瓦制成的羊角灯送到,石咏却嫌光线太暗,没法儿看清藻井斗拱上的情形。最后还是有人给去点了枝蜡烛,另外架了梯子,手持蜡烛,替石咏将眼前的景象照亮。
待石咏看清了斗拱上的情形,几乎倒抽了一口冷气:只见那斗拱上有一条长长的锯缝,自上而下,只留最下面大约寸许的距离,没有锯断。
石咏伸手去推斗拱一旁的藻井结构,底下的工匠全都大叫起来,连他们都能看清藻井的装饰在晃动,同时有锯屑悉悉索索地掉下来。登时有工匠以为这藻井马上就要掉下来了,有人立马躲到一边,也有个姓何的工匠立即冲出去,抱了一根长长的木柱进来,冲藻井底部一抵,暂时将藻井整个儿抵住。
这一刻,石咏清楚地觉出自己背后已经被冷汗全浸透了。
老天爷,这是御座上方的藻井。万一康熙他老人家正在这里坐着,这藻井掉下来,皇帝本人万无生还之理。再瞅康熙底下这么多儿子正一团混战的架势,老爷子若是挂了,这天下且得乱。
石咏是个百分之百的和平主义者,他的理论是,每个王朝工艺美术的最高峰,都出自于社会稳定、经济发展最好的时候。也只有这种时候,人们才有机会与能力,来创造美、欣赏美。俗语说“乱世买黄金,盛世藏古董”,也只有国家安定的时候,这些精美的工艺品才有安身之处。而历史上因为社会动荡、战火纷乱以致稀世珍宝损毁遗失的例子难道还少么?
当然了,如果这个时空里的历史进程按他所熟知的进行,康熙他老人家是真龙天子,洪福齐天。这藻井掉下来的时候,康熙并不在坐这澹泊敬诚殿的龙座上。那么,倒霉的人就会是石咏,就会是十六阿哥,会是所有曾经参与座大殿修建的工匠们。十六阿哥是龙子凤孙,最多就是被皇上厌弃,落得跟十三阿哥早年一样,而石咏他们,却真真实实有脑袋掉落的风险。
石咏一伸手,点了那个姓何的工匠,说:“你,再带几个人,多取一些木柱来,无论如何咱得保住这藻井别掉下来!”
早先曾带人在这里修筑澹泊敬诚殿的一名委署主事此刻双膝发软“啪”的一声就冲还爬在梯子上的石咏跪下来,颤声道:“大人,石大人……卑职真的不知这是怎么回事啊!”
石咏伸手朝他的鼻尖一指,道:“你,再带两个人,多拿几架梯子,将这藻井上所有的斗拱都检查一遍,将有问题的斗拱都找出来,一定要仔细!”
“然后,所有亲自动手,做过藻井结构的工匠,全爬上去看一遍,然后下来,咱们研究一下,这藻井是拆还是修,大家一起拿个主意!”
在场的工匠听石咏声音很稳,有条不紊地将任务一一分派下去,丝毫不乱,仿佛便有了主心骨,立即遵从石咏的吩咐,各忙各的。
“另外,这澹泊敬诚殿的事,大家为了自己的脑袋着想,且不要让任何殿外的任何人知道。”石咏黑着脸,吓唬了一句。
他知道这件事绝不简单,能在皇帝头上动手脚的,这算是谋反,还是篡位……还是想嫁祸?总之这已绝对不是早先那以次充好,贪污,从采买材料上捞钱这么简单的事儿了。
说完这话,他就从梯子上下来,走到殿外,找到留守戍卫避暑山庄的侍卫头领,与他交谈几句。于是石咏便转回来,对留在殿里忙碌的工匠说:“我已经向外头侍卫打过招呼,告诉他们澹泊敬诚殿有一处需要维修,侍卫会看守住大殿,不让外人进来。咱们还有时间,还有机会将这大殿赶紧修起来。”
他虎着一张脸,寒声说:“你们谁要是在这个当儿自乱了阵脚,那才是自寻死路,知道了么?”
被石咏这么厉声一喝,不少人冷静下来。既然这消息不会散出去,他们的安全应该暂时无虞了,若是能将这藻井尽快加固修复,他们这些工匠,该是有功无过才是。
于是乎有藻井施工经验的几名工匠当即拖过木梯,蹬蹬蹬地爬上去,将上面的情况仔细看过。只不过所有人下来的时候都目瞪口呆,心知肚明:那绝不是什么“失误”“过失”,就是有人故意在藻井的斗拱上动了手脚。
这话没有一人敢诉诸于口,众人很有默契地只管商量怎么善后:最后商议的结论是,将整个藻井的主结构都拆下来,有问题的部件都换掉,再看剩下什么还可以用的就用,若是能用的不多,就干脆重新做一个。
在这期间石咏一言不发,他不是中国古建结构的专家,对于工匠们一致议定的结论他也没有反驳。
待到众人商量完毕,石咏命他们晚间就留在避暑山庄内休息,哪儿也别去。工匠们也无人敢反驳,反正正值盛夏,热河这里夜间也不算太冷,还过得去。
石咏从澹泊敬诚殿出来,独自一人去了内务府营造司在避暑山庄的府署。他将营造司在营建避暑山庄澹泊敬诚殿的记录全翻出来看了一遍,见记录里只字未提藻井的事儿,心下暗暗生疑。
石咏觉得不大对。他曾经主导过上回西华门的大修,知道营造司的档案里都记录什么,修藻井这么大规模的动作,不可能不被记录下来。
他只想着,会不会混到别处宫苑的记录里了?当下便又将左近殿宇的记录看了一遍,似乎找到了些蛛丝马迹。他随即将这些记录原样放回去,做出一副从未别人查阅过的样子,然后若无其事地出门,去找十六阿哥。
“茂行!正好,爷也要找你。”
石咏赶到十六阿哥府邸的时候,十六阿哥胤禄正从自家府邸中出来。如今他在承德的这座别院,前院被他用来办公,时常接见内务府官员与皇商,批阅公文之类。后院则是十六福晋侧福晋等女眷所住。
十六阿哥看着石咏一脸严肃,略有些奇怪。
“避暑山庄木料之事,爷总算有点儿头绪了。”
石咏赶紧三言两语,将澹泊敬诚殿的事儿一说,胤禄立即黑了脸。
“这边刚有点儿眉目,那里又出事儿来整爷,爷这究竟是犯了哪里的小人?”十六阿哥胤禄愤然出声。
而他眉宇间却显出深深的疲惫,情绪复杂。
石咏因为是个现代人,对这种情绪倒有几分熟悉。
十六阿哥眼下是——怎一个“丧”字了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