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笑寒把卷到脖子里面的毛领翻出来的时候,灵山方向的大钟刚刚敲到第三遍。
“哎,别说了,宗阁的朝议这会儿都结束了……快过来给我搂搂。”
刚爬起来要开口的祝蘅:“……”
“厨房紫色的那口砂锅记得照看一下,中午回来陪你喝汤。”梅笑寒边系大氅的带子边拽过她往怀里一沾,“还有,别再揍院子里的鸟了,昨天米缸里都是它们的毛。”
梅笑寒话毕就利索转身,裹着大风雪风风火火走人了,将祝阿兰还没有来得及散发的傲娇扼杀在了开端。
与此同时,钟声又一响。
结束早议后从宗阁转向兰室的梅花昼从阶上下来,掀开内门珠帘时顺便侧首端详了两眼走在旁边的梅花阑,问道:“一大早心情很好?”
梅花阑转头看他一眼,默默道:“……没有。”
两人刚说着话隔着桌案坐下,大门咯吱一响,梅笑寒也满面春风地翩翩进来了。梅花昼抬手抚额片刻,低头批完第一张折子后,就起身收拾好东西,一言不发地转到隔壁房去了。
梅花阑:“……”
梅笑寒脚步轻快地推开窗,好心情地感慨道:“啊,快春天了。”梅花阑默默看她一眼,低头展开卷轴。
是啊,快春天了。
这时,窗外阵风扑簌簌一吹,太阳慢慢升了起来。
庄清流将最后一个碗碟旋转着飞给渡厄,甩甩手上的水珠,跨出厨房门槛问:“兰姝,你无聊吗?”
兰姝飘在桃花枝上温温柔柔地答:“庄少主。我没有无聊。”
庄清流睨她一眼,把手揉到梅思归圆滚滚的肚皮上一阵乱蹭后,道:“不吹曲。”
兰姝于是稍微飘起地望了望天空,冲她道:“那我今天想看看雪了。”
“好。”庄清流很快挑指一勾,当即几个飞身上了一座梅家仙府内长年披白的山巅,将它挂在了一株怒放的红梅树上。然后自己也在旁边一颗大石头上坐下,摸着梅思归的脑袋准备研究怎么给它扎小辫子。
这时,身后轻轻一声踩雪落地声,梅思归百无聊赖地窝在庄清流怀里看云道:“啾啾。”
庄清流低头,挠它下巴:“知道,粉毛。但是你最好不要这么叫她,要叫粉姨。”梅思归直接脑袋蜷羽毛里,不搭理地钻她臂弯闭眼睡了。
“粉姨”几乎快把地踩出一串坑,才绕到庄清流面前,目光凉凉落她头顶。
“……哦,”庄清流安然坐石头上跟她对视半天,才忽然想起来什么地一摸袖子,从里面拉出一张皱巴的纸条展开,抬眼致以诚挚的歉意道,“我呢,这段时间都忙着跟我们家畔畔谈甜甜的恋爱,就莫名忘了你这个不怎么重要的粉毛。”
祝蘅:“……”
“但是好像有一点儿不好意思呢,”庄清流一副很为难的样子看了纸卷几眼后,冲她道,“这个我真没法儿帮你,毕竟我们家那个叫畔畔的十分疼我,我一般想上想下都是随时可以的。”说着就当场搓燃了一张传讯符,冲对面问,“是这样不?”
对她这种一贯肆无忌惮又极其直白奔放的话风,梅花阑也不多说什么,只是低头笑着写字道:“不要闹。”
庄清流冲她开怀笑:“哪里有闹?我说的不是实话吗?”旁边游来游去跟兰姝闲聊的渡厄及时溜达回来,娴熟地捂住了梅思归的耳朵。
又故意跟梅花阑“哈哈”地聊了两句后,庄清流熄灭了传讯符。
祝蘅寡淡的目光一路下移,已经快落到她的发尾了。
庄清流把腿架上大石头,冲她语重心长道:“兰,你不要这样看着我,这种事我也没有经验的,毕竟我变花真的只是因为漂亮到想开,而不是像你一样的被……救命!”
悬崖上空一声风啸,那个大放厥词到一半儿的花精已经呈抛物线状栽下了悬崖。这时,娴熟捂着梅思归耳朵的渡厄灵活蹿出,将她从悬崖半空也娴熟地拽了起来。
一人一鸟重新在山顶落下后,那个一言不合就动手的大脾气粉毛已经没了踪影,唯有地面一串大坑昭示着她方才来过,留下了她的传说。
庄清流十分心有余悸地低头搓搓女鹅脑袋毛道:“崽,记住了没,你以后可千万不能学她。”
梅思归将整只脑袋都蜷进了翅膀里,庄清流抱着它重新在石头上翘腿坐下。
一上午的时间很快匆匆而过,梅花昼在午饭前掀帘,颇有些头疼地又带着两副卷轴转了回来,看来是哪里又冒出来了什么棘手的事情。
梅花阑抬手从他手上接过东西,展开看了片刻后,冲梅花昼道:“没关系,不用理这些卷心菜。”
梅花昼磨墨的动作稍微慢了一点,又抬头,看看她。
“什么是……卷心菜?”
“……”梅花阑下意识跟他对视片刻,才默默合起卷轴,抿嘴道,“就是……瘪三。”梅花昼端坐着注视她思索片刻,莞尔失笑,抬手摸了摸妹妹的头:“你呀。”
外面一道光影这时在兰花窗上快速地哧溜滑过,刚刚倒着滑上长阶的庄清流于宗阁大门前停定,并未进去地眨眨眼瞧了他们一会儿。
梅花昼其实是个很温柔的人,尽管彼此陪伴的时间不算多,但从小便对梅花阑疼爱有加,会在外出办事时从外面给她捎没吃过的糖,会在晚上的床边一只手翻书一只手轻轻拍着哄她睡觉,会将小时候的梅花阑举到自己肩上,让她坐得高高地看一场美丽的日落。
已经收拾好东西准备回去喝汤的梅笑寒踱到桌边,大致翻完那两张折子后也很头疼,抬头便冲梅花阑道:“那么……你去吧。”
梅花阑:“……”
“你去。”
“不……还是你……”
“我去吧。”梅花昼起身接过卷轴,终结了她们的互相推诿,道,“这件事我明日去。”
“不过,”他另外提起一件事道,“前段日子报上来的北礁传送点之事,三位长老接连过去都未曾解决,尚且不知道是什么缘由,你们就一起过去看一下吧。再者眼下就是通航的最后日子了,你们可以亲自巡视地先摸索过一圈儿,仔细留意一下还有哪些没浮出水面的问题,稍微做个汇总和清尾。”
于是小半天后,吃过午饭的一行四人便携带萌宠数只快快乐乐地下了梅山。
其实不止飞跃性的“传送点工程”要马上正式投入使用了,由庄清流个人领衔打造的“梦幻飞舟”项目近来也颇受各仙门人士和广大普通百姓的热情欢迎,此飞舟不仅新鲜好用,还一举顺利地解决了大家在城池之内的便捷出行问题和时尚畅游。
所以此次公费全包的环球旅行,当先从飞舟开始。
庄清流不知道从哪儿搞了盏花里胡哨的八角灯笼,用竹钩挑着挂在了最前方弯起的船角,这样整只船就点亮了,既方便互相识别身份随时串门,还减少了大雾天气意外相撞的风险,唯一伤眼的是,她给那灯笼上写了“莲合国大王”五个大字。
梅花阑欲言又止地目光落在上面看了片刻,又偏头看了看身边的人,到底没说什么。这会儿身边叮铃咣当,不时就有各式各样的飞舟来来往往,每次听到笑声的时候,庄清流心情就会很好。
而每当她心情很好,梅花阑心里就也会随之生出一些温柔。
“嗯嗯,好了,这个一会儿再说,你先好好御你的船吧。”旁边的梅笑寒兀自拿着纸笔立船头记了一会儿后,便在祝蘅侧脸上敷衍一亲,将梅花阑特意留的甜点递出去,就捧着她的卷轴钻进船舱归类整理去了。
祝蘅可能被她一个吻沾得没找着北,下意识目光追回船舱的时候,大风呼啦一声,舟身一掉千里,下沉不打招呼,中间还挂了一片云,把庄清流手中刚搭上叉子的草莓甜筒给颠簸掉了……庄清流顿时趔趄在船舷上抬头,谴责地盯着她。
“……”祝蘅默默地重新御起舟,把自己那份儿隔空挪给了她。
这还差不多。
拥有无数田园风情小别墅的庄主大王也不是难说话的人,当场就不计较地收回眼风,坐船边享受去了。
半天后,换擅长灵魂漂移的渡厄来当船长,几人相继进船舱吃午饭。庄清流挑帘子从厨房端来最后一盘菜的时候,祝蘅正在对桌面上一块儿萝卜散发冷脸,梅笑寒头也没抬地将那块萝卜分尸五半,要求不高地冲她道:“一片。”
祝蘅日常天寒地冻地逼视半晌,终于勉为其难地夹了一筷子。只是筷子尖沾上萝卜的一刻,上面的劲风还是悄悄一削,不动声色地换为夹了层薄如蝉翼的皮。
梅笑寒眼也没抬地平静放下了碗。
“……”祝蘅当场筷子一伸,将萝卜的尸首全部利索带了回来。
庄清流当场笑得前俯后仰,面前桌椅碗筷响成一片。
祝蘅目光旋即横扫过来:“……做的什么东西,还有脸笑。”
做的什么东西?她做的怎么了。
庄清流低头看了看自己明明外卖畅销的风味泡萝卜,有点气地伸手端起一个盘子,抬头道:“看到这道酿虾滑了没?”
祝蘅瞥她一眼。
庄清流嗖一下连盘子飞出船舱,送给了一树鸟,道:“扔了都不给你吃。”
祝蘅凉凉道:“我本来就准备扔。”
庄清流彻底对她失去姐妹情:“那你快去世吧去世,你也活了好几百岁了,现在去世已经算是喜丧了。我会雇个戏班子,回头给你吹吹打打搞热闹一点儿的。”
“……”
半天沉浸在自己的卷轴中根本没分神的梅笑寒这时忽然抬头:“庄前辈,你说什么?”
庄清流:“?”
梅笑寒:“我这是,刚好好过了几年就要新寡的意思?”庄清流:“……”
梅笑寒凝视她半晌,以一个郑重的姿态放下碗,冲庄清流端坐认真道:“庄前辈,你下次再这么说,我可就要掀您的床板和棺材板了。”
“……?”庄清流诡异地瞧瞧她,又瞧瞧自己身边的梅花阑,开始问她,“这种时候,你难道不应该为我出头吗?”正在喝汤的梅花阑于是放下勺子,有些萌得抬头左右看看。
梅笑寒目光已经顺势转到了她脸上,幽幽道:“庄前辈,打不过花阑我也要掀。”
庄清流没有话再要说,刚准备冲她做个respect的手势,正在疾奔中的大船忽然一个剧烈颠簸,瞬息停止。梅花阑自然而然地伸手,稳稳扶了一下庄清流。
庄清流拍拍她的脸,道:“我不需要扶。”
梅花阑于是放开她,四人起身,一同出外查看。
外面天光云影,波浪起伏,飞舟已经从半空落到了一片海里,此刻正在水面上旋得飞快,船底带起了一圈激烈的水流漩涡,呈喷射状不住往外溅。
“嗷我的土拨鼠,这要是季无端,已经吐得去投胎了。”庄清流双手撑上梅花阑的肩,恢复柔弱道,“我需要扶。”
梅花阑于是又稳稳揽住了她的腰。
梅笑寒在一阵天旋地转间无语皱眉地走上船头,低头端详道:“就是这里?”祝蘅也上前扫两眼:“所以这是什么?阵法?结界?”
庄清流双臂趴船沿儿托腮看了片刻,不靠谱地沉思道:“说不清是什么水怪呢。”
梅笑寒转头看她:“?”
“让渡厄先去看看就知道了。”庄清流说着抬头,左右来回找找,“渡厄呢?渡厄??”
嘶嘶和嗷呜正从船尾探出头懵懵地往下张望,闻声齐齐转过来应了一声。
“?你们应什么?”庄清流目光从两颗大脑袋上扫过后,又转回去,仔细定睛一看,原来是两条蛇之间还混进了一条奇怪的东西。她伸手在腕上一摸,渡厄早就盘着溜走了,还不知道从哪儿滚了一身草浆汁,把自己伪装成了斑斓的翠绿色。
“?”庄清流眼神儿看向它,“嗯??”
渡厄在海面和船的半空上游来游去,大概有些苦恼地估摸了一下双方实力,最后还是委婉地拒绝了出战“水怪”这个无理要求,在梅花阑头顶把自己盘成了一团无辜翠绿的游花。
看那水面诡谲不休的旋涡和浪涛,似乎里面是个厉害货色呢。
“……”庄清流伸手拽它,又用力拽,再拽,两个来回拉扯数次无果后,庄少主松手,改为面无表情地抽出大刀逐灵,勇敢地自己上。
逐灵显然并不在意什么水怪不水怪的东西,裹着灵光的修长刀身一劈下去,原本旋转不休的旋涡就顿时静止了,像被完整分成了两半,被卷得旋转不停的船也随即停了下来。
庄清流得意地挑挑眉,还没来得及开启对自己的闭眼吹,极细微的声音忽从脚底下噗簌响起,安稳了没两口茶功夫的深黑水面下骤然迸出巨大浪涛,直接轰隆一声将整条船都送上了天,原本静止停下的旋涡以加倍的速度开始重新激烈地飞旋起来。
“……好吧,”庄清流在半空用手一抹脸上的水,扯着刀柄又换了个方向,再次一刀劈下,这次加了冲天的灵光。不光如此,她旁边的祝蘅还习惯性地伸手过来攥着一抹,给刀锋加了一把轰隆腾起的大火。
梅笑寒震惊转头看她的同时,烈焰以旋涡为中心,顺着整条海平线笔直锋利地蔓延了出去,将整片海域都活生生割裂成了两半,露出了底下光裸的沉积岩。
这次庄清流不作妖了,愣了一下后收起刀,蹲下身观察片刻,低声道:“是风眼啊。”
梅花阑很快在旁边望着她的侧脸问:“何为风眼?”
庄清流双手撑着逐灵的刀柄摇摇头,有些无奈道:“就像是桃花源沙漠里那些看不见也摸不着的辐射一样的东西。”说着叹口气,“看来实在是运气不好,选的点刚好撞到了这里。”
梅笑寒好脾气地给祝蘅的手包了个白手套,没说什么地转过来,直接问道:“庄前辈,没有解决的办法吗?”她话落,不耐烦包扎的公主就把手套拽了下来,梅笑寒转头,又给她套上。
庄清流摩挲着刀柄来回想了想,摇摇头,收刀入鞘:“这种东西就像一张网,牵一发而动全身,是可以慢慢移动和分裂的,找不到全部风眼的位置,单这一个肯定无论如何都没法儿动,动了也没用。”
梅笑寒一时语塞,稍微侧头,朝周围和远处都看了看。这个地处北礁的前期已经投入好几年人力物力的传送点其实很重要,打通不了的话连带周围近百个地方都会连接不起来,而哪怕临时想办法替换了,以后用起来的效果肯定也会大打折扣。
庄清流来回又认真考虑片刻,还是遗憾道:“算了,也只能这样了。”
四人重新返回船舱,梅笑寒大致拉开一张图看了两眼后,就准备回僻静的书房传讯跟梅花昼商议此事。她人前脚刚转到隔壁,祝阿鸟就把手上冗重的手套甩飞了。
然而庄清流还没来得及笑她,梅笑寒忽然又掉头转了回来。
在桌前正倒了半杯水的祝蘅光速瞬移到了墙角,将白手套从地面弯腰捡起戴上,一气呵成。
门轴声咯吱一响,去而复返的梅笑寒挑帘子的手一顿,目光投过去问:“你在墙角干什么?”
“……”祝蘅转头看她片刻,抿唇道,“练倒立。”
梅笑寒:“一只手练倒立?”
祝蘅于是伸出完好的白手套,直接示意地戳出去让她看了看。
梅笑寒眼尾瞥一下,走近桌面拿走了一方墨,问:“不是甩飞又戴上的吧?”
祝蘅表情隐约僵硬:“……自然不是。”
梅笑寒于是点点头,走到她面前,低头用手指指自己方才包扎时偷做的标记:“那手心和手背为什么会在一口茶的时间内自己掉个个儿?”
祝蘅:“………”
梅笑寒没说什么地抬眼,目光落在脸上看她片刻后,没有表情地转头走了。连庄清流都看得出来,祝阿兰这粉毛这么不在意自己又是个作精,晏大人这次是真的生气了。
而且不仅上午生气,下午生气,连晚饭也气没消地未曾出来吃,直到海上升明月,只剩波涛声的时候,还是连个眼神都没有赐下来。祝蘅像个桩一样地立床边儿暴躁地瞅了她一会儿后,认输投降,抱上枕头躺到了外面。
翻来覆去了一会儿后,又呼啦爬起,跑过来找庄清流。庄清流正在泡脚,研究着木面花纹直接冲她眨眼道:“知不知道冬天的晚上格外短,你还来这儿啰嗦什么?快去自觉跪你的洗脚盆儿吧,我忙着睡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