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元熙猛地自战车中坐起身,道:“这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他慌张地命左右迎敌,惊骇又不甘地冲身侧的顾时安道:“梁潇这是疯了吗?他突然率大军倒过头来打我,不是把后方薄弱之处留给了高从善,高从善辖十万精锐,他不怕被一口吞了吗?”
顾时安唇角勾起讥诮的弧度,凉悠悠道:“也许,他真的不怕呢?”
这话落地,甚至崔元熙还来不及觉出怪异,兵阵便被急速行来的军队冲散。
这是一场惨烈至极的仗,本来梁潇打崔元熙绰绰有余,不必将仗打得如此艰难,可他今日好似不在状态,屡屡发出错误的指令,以己薄弱之处迎击对方的强硬兵阵,虽然对方损兵折将,但梁潇这一方亦是损失惨重,最后几乎是损敌一千,折己八百,取下崔元熙的人头后,极为狼狈地被迫退回小别山。
刚到小别山,以为可以喘口气,可立即有巨石雨点般密集落下,只听一片凄惨厉叫,瞬间死伤无数。
将士们抬头,见那本该由虞清占领的山峰之巅上,全是高从善的军队,对方穿赤甲戴红翎盔,犹如燎原的火焰,红彤彤燃烧在山头。
他们想去寻梁潇,问他究竟怎么回事,可乱军之中已经再寻不见他,只能在一片尸海中苟延残喘,艰难求生。
梁潇站在山边,看着眼前犹如阿鼻地狱的战场,面上毫无波澜。
那象征主帅的高翎盔已被他摘下扔到了脚边,他身上套着铠甲,铠甲里穿着姜姮给他做的缎衣。
姬无剑说得没错,她就是心软,终究还是给他做了。
坎坷半生,辛苦半生,最后一场繁忙一场空,若能穿着姜姮给他做的衣裳去死,倒也死得其所。
梁潇感觉有碎石擦着他的头顶坠下,有血顺着额头滴落,竟感觉不出疼,只觉得神思恍惚,如梦如幻。
他想起了吴江,想起了阿娘和阿姐,想起贫困时亲人相依为命的日子。
再然后是他少年时在靖穆王府里的日子。
真是奇怪,再回想时竟不再觉得委屈了,仿佛所有关于艰辛挣扎的晦暗记忆皆消失了,脑海中只剩下一个明媚娇艳的小女孩,她像小尾巴似的跟在自己身后,甜甜地叫着他“辰景哥哥”。
她那般美丽,是上天赠予他悲惨人生的一道光。
不,不悲惨了。
在最后的最后,记忆中只剩亲人和睦,夫妻恩爱,两小无猜,两情相悦。
多么圆满。
他再也没有恨了。
他感觉到倒下的时候好像被什么人推了一把,有重物砸在离自己不远的地方,极重极重,大地都在跟着震颤。
他依稀听见有人在说话。
“不会是死了吧?”
“胡说!好人才不长命,祸害都是留千年的。”
“那他怎么不睁眼啊?怎么办啊?”
一阵长长的沉默,紧跟着一阵叹息。
“把他送给姮姮吧,我答应她了,不管是死是活,总要给个交代的。”
梁潇想提起劲问问这个人他答应姮姮什么了,还有姮姮不是出城了吗?可他无法支配自己的身体,顷刻间便陷入了黑压压的沉眠中。
他觉得自己睡了好久,梦中辰光流转,尽是他和姜姮在章台行宫的日子,明明那么短暂,却能被无限拉长。
岁月静好,闺暖如春,身侧萦绕着香气,是姮姮亲手调制出来的香,那么温醇绵柔,像是美人的手一直探进他的心里。
他翻了个身,依稀听见水流的声音,还有人在打他的脸,一下一下,啪啪清脆,甚是欺负人。
他气急了,憋着股劲猛地从梦魇中挣脱,缓慢无力地睁开了眼。
周围场景由模糊渐变得清晰。
他一眼便认出自己是在一艘船上。
吴江临水,风月之地常有画舫飘过,梁潇幼时经常提着个篮子去画舫上卖糖瓜子,熟悉的场景想忘都忘不了。
认出来自己在船上后,他又发现了打他脸的人。
晏晏穿着一套合身的红袄红裤,盘腿坐在他身边,小手大张,很是不见外地拍打他的脸,见他醒了,煞是心虚地把双手缩到身后,瞧着他嘻嘻笑了。
笑出一对浅凹的梨涡,水眸明亮,清澈纯真地瞧着他,像瞧一个玩了许久的玩具。
梁潇的思绪略有些迟滞,亦或是不敢信这样的美梦,挣扎着想从横榻上爬起来,可身上剧痛无比,一点劲都提不起来。
他抻头望向舱外,见船的对面是一艘载货的船,一抹纤秀的背影立在船头,飘进她低柔甜美的嗓音。
“我想要一斤蟹粉酥,五两江米年糕,再来三只熏鸭,五斤腊肉……对啊,我们大概要在船上过年了。”
梁潇抬手捂住胸口,感受到胸膛里的心扑通扑通跳着,十分感念它还跳着,终于望着一旁的晏晏,温柔地笑了。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