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时至初秋,但天仍旧热,姜姮给晏晏套了一件薄薄的夏衫,外面罩上薄绸褙子。
梁潇漱完口,凑上来亲了女儿的脸颊,晏晏顺势搂住他的脖子,要他抱。
女儿沉甸甸的在臂弯间,梁潇觉得无比满足,瞧着姜姮忙前忙后,想若是也能亲亲她就更好了,但还是忍住。
用朝食时梁潇把虞清叫来一起吃,交代他看好晏晏,今日他和姜姮要出门。
晏晏自小皮实不认生,倒喜欢和虞清一起玩,也不曾闹,还乖巧地挥舞小手同娘亲爹爹告辞。
出了邸舍,梁潇戴上面具,姜姮戴上帷帽。
走在金陵街头,看繁华似锦的帝都风光,姜姮时常会有一种恍惚,仿佛岁月从未流逝,她依旧还是那个养在深闺无忧无虑的少女,贪玩、贪热闹、贪美食。
她带着一种虔诚的怀念漫步,梁潇则安静跟在她身后,不打扰她,只在有马车疾驰穿街而过的时候,上前展开臂袖为她挡住风沙侵袭。
而后再退回到她身后,默默陪着她,保护着她。
走走停停,穿过几条街衢,姜姮在一家药铺前停下。
她踯躅着,仿佛有些疑惑。
梁潇上前问她怎么了,她道:“我记得这里是一家金铺的,怎么改药铺了?”
他们是在朱雀大街西,从前梁潇下朝回王府时会经过这里,他道:“早先几年就改成药铺了。”
姜姮苦闷道:“可是我想给孩子们买几件戴得住的首饰,我只记得这里有家金铺。”
梁潇心里再清楚不过,那个她怀念的、熟悉的金陵城早就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大变了样,而今的这个,于她而言如异乡陌生。
他心里一阵难过自责,强撑着笑道:“我带你去找金铺,我知道有几家就在这条街上。”
他握住她的手,拉着她往回走。
两人逛了几家,最终回到展记金铺。
这里号称百年老字号,价抬得高,但金子尽量足,质地纯,款式也多,姜姮精挑细选,选中三只金镯。
梁潇作势从袖中掏银票,姜姮却摁住他,冲他摇了摇头。
她从荷包里取出一锭足量的金子,递给了掌柜。
掌柜满脸堆笑地接过,着令伙计把镯子分装包好。
这一番动作,让梁潇好生失落。
他太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她让他亲,让他抱,但不肯花他的钱给自己的侄女侄儿买礼物,亲昵可以是情之所至,但涉及家人却要将他排除在外。
姜姮接过绸盒,高兴地主动挽起梁潇的胳膊,道:“走吧。”
正好是午时,两人在街边酒楼吃了顿饭,开始茫无目的地闲逛。
梁潇仍旧跟在姜姮身后,帮她提着绸盒,确保她在自己的视线范围内。
在他看来,姜姮很奇怪。
她挨着赏看街边货柜商铺,看过的东西有钗环簪子,胭脂蔷薇粉,纨扇香囊,都是女儿家喜欢的,但从街头逛到街尾,愣是一件都没买。
梁潇眼见她要转去另一条街,实在忍不住,上前道:“姮姮你喜欢什么?我给你买。”
姜姮目中有些茫然,隔纱看了他一会儿,轻轻摇头。
她也说不出来自己是怎么了,那些东西明明都很精致鲜亮,可拿到手里总会让她想起从前的日子。
那黛瓦红墙的王府,那珠光影壁的闺阁,那奢华闪亮的金丝笼。
一下便如生芒刺,扎得她不敢碰,不敢看。
这么多年,她不愿意多照镜子,不愿意敷妆,甚至别人夸她漂亮时她都会莫名一颤,觉得害怕。
唯有素面朝天,唯有衣着沉旧,唯有终日守着书铺忙碌,让她看上去和从前做王妃时半点相似都没有,她才能觉得安心。
她从前不觉得什么,只当生活艰辛不易,没有闲情做这些,可今日再回到帝都,再走入繁华之中,她才渐渐觉出来,好像没有那么简单。
她站在街心出神发愣,梁潇想要去拉她,将要碰到她时,她猛地一瑟缩,连步后退,险些撞上身后的货架。
梁潇还维持着倾身要拉她的动作,身子骤然僵硬,半天才问:“姮姮,你怎么了?”
姜姮缩在袖中的手不自觉蜷起,道:“我们回去吧,我怕晏晏要闹。”
她生怕梁潇再来拉她的手,说完这句话,忙快步往回走。
梁潇早就察觉出她对自己的抗拒,自然不会强求,强压下心底的酸涩,默默跟在她身后。
回到邸舍,姜姮很委婉地对梁潇说,既然虞清已经带人来了,那个摊贩没再出现,周围也算安全,梁潇可以不必委屈打地铺了。
这是在赶他。
梁潇对这突如其来的冷落与疏远感到十分委屈,想向姜姮问个究竟,可仔细想想,从头至尾姜姮也并没有承诺给自己什么。
不过让他亲了亲,就让他生出无边期冀,又重重跌落回沉冷渊底。
他郁郁地搬去了隔壁客房,一夜未眠,却在清早被姜姮告知不必送她,兄长既然派神卫来接,那么她和晏晏去就好。
被撂在邸舍的梁潇心里很不是滋味,却也不想破坏姜姮好容易等来的探亲,只有强颜欢笑地应下,送她和晏晏出门。
待马车走远,站在梁潇身后的虞清叹道:“公子,你退让得太多了。”
梁潇凝着街巷许久,直到马车的影子消失在尽头,才苦笑着摇头:“这不是退让。”
虞清不解:“那是什么?”
梁潇道:“是还债。”
他希望能有将债还清的一天。
姜姮轻轻撩开车幔看出去,见梁潇一直站在邸舍门前目送她们远去,心中五味陈杂,抬手将晏晏捞进怀里,一路出神。
到了姜府,姜墨辞早早候在门前,迎姜姮和晏晏进门,他身边并排三个孩子,高高矮矮,各自打扮得干净秀美。
是竹竹、芜芜、囡囡。
姜墨辞从姜姮手中接过晏晏,一声令下,三个孩子齐齐冲姜姮躬身唤“姑姑”。
姜姮笑着应下,把最小的囡囡抱了起来。
一家人进门,窝在姜墨辞怀里的晏晏伸出小胖手,从口袋里摸出一颗桂花糖,塞到了与她年龄最相近的囡囡手里。
囡囡自小瘦弱,小女孩粉雕玉琢,像一捧细雪捏出来的,一双眼睛乌黑明亮,冲晏晏眨巴眨巴。
晏晏捂嘴嘻嘻笑起来。
进了门,姜姮才知道原来家中另有客人。
辰羡身着一袭淡紫缎袍,站在桂花树下,冲姜姮微笑:“姮姮,你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