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都晚报近几年的事业蒸蒸日上。
龚总编的能力,得到了天都市市委领导班子认可。
所谓“苍蝇不叮无缝的蛋”。
龚总编要被提拔的传言不绝于耳。
当然,应该不是委任报业集团一把手。
因为报业集团一把手红光满面,别说还有两三年要退位,就说是10年也有人信。
再说了,要是真的委任他为报业集团一把手。
龚总编真不好办,他要顾及报业集团一把手的提携之恩,如今要他挤掉恩人,不符合他的一贯作风。
种种情形表明,传言是电视台一把手的可能性,近乎100%的准确。
按说提拔是好事儿。
晚报的编辑和记者们都不舍得他调任。
王雨潇也一样不舍。
报业集团领导更不舍,甚至传言,龚总编调任之日,便是报业集团没落的开始。
龚总编到底调任到哪里高就?
王雨潇整日混在晚报中层,当然,也略知一二。
只是大家都闭着嘴,愿不愿意相信这个事实,在这个时候,乱说传言搞得人心惶惶,再安上一个维护晚报名誉不利罪的罪名,那可就惨了。
晚报人人心不在焉,龚总编调走的消息,像拔掉他们心里的大树一样伤筋动骨。
整个集团为失去龚总编而痛断肠,为寻觅他的接班人而愁断肠。
王雨潇也被谣言扰乱了心智,他跟其它晚报员工一样,想跟着龚总编去电视台,挤破脑袋也要去。
他又担心被跟风的队伍挤下来。
但他心底,对于未来的风向标十分明确,肯定得看老周和郑威的动作,他们就是社会部的大旗,旗往哪边挥,便往哪边去。
王雨潇理解的站队意义,就是在不知如何选择的时候,跟着旗帜走,也是一种选择!尽管掺杂着许多无奈。
所以,王雨潇在晚报大是大非面前,从来都是制定计划——那就是没有计划,跟着两位社会部大哥,一条道走到黑。
提到计划,王雨潇今天还真有一个采访的计划。
这对父子,绝对是名副其实的“断肠人”!
到底发生了什么?
王雨潇来到了政府建设福利小区,为社会上,深陷困境的人提供租住的帮助。
福利小区建造不足十几年,看外观的风格,和城中心那几片八几年老区的楼房没二样。
小区门有大门,却像走城门一样随便。
卖菜小贩沿着一条直道两边摆摊。
常在外采访的记者都知道,这里的福利房很多都租给了外来务工人员,所以这个小区的名气和房价一样低下。
然而,对于吴大世老人来说,能住在这里,有个避风港已经知足了。
吴大世告诉王雨潇,他已经72岁了,长相比实际年龄要年轻十岁,却一头花白的头发。
吴大世穿着花格子衬衫,看上去像是别人送给他的,因为太不合身了,和套在外边的黑马甲一样,都是大号的。
这让老人显得更加的瘦小。
吴大世指着躺在窗前床上的,不是别人,正是他的儿子吴兵。
吴兵并没有打招呼,他一脸愁容的样子,像是生命对他来说已经毫无意义了,所以世俗的礼仪也便不那么重要了。
吴大世苦笑着:“你别介意,他并不是恶意的,只是不愿意与人交流。”
“别人家的孩子此时正直青春茂盛,而我的儿子却被病魔缠身。”
“他的生命有一半是吃药,有一半是在住院,能活着都是奢望,至于其它事情,想都不要想。”
吴大世身上没有一丝烟味儿,不知从哪里找来一个烟头儿,一股火柴的擦燃气味冲过来。
他猛吸了几口,又扔进了烟灰缸里。
“我就算是愁,也没有闲钱去抽烟、喝酒。”
“每当看到别人家享受天伦的时候,我这辈子也不敢奢望,吴兵将来能成个家,娶妻生子。我只要他能活着,我便知足了!”
“我对儿子的病痛已经麻木了,我对他的爱,在几十年的折磨中,已经被榨干了!”
“你看,我已经没有眼泪了。”
吴大世说着自己的无奈。
吴大世介绍说:“我本来是一位坐堂的中医,也有些救死扶伤的本事,即使如此,对于儿子这个药罐子、病秧子,我也是手足无措。”
“也正是他的病,让家里一贫如洗。”
后来,吴大世说:“媳妇离开了这个家,因为儿子是她的讨债鬼,所以她被暗无天日的前半生给击垮了。”
王雨潇觉得,离婚从来不是解决问题的唯一途径,却是逃避现实问题的最干脆办法!
吴大世平静地说:“我一点也没怪过他妈妈。”
王雨潇从他的表情也看出,老伴的离开似乎是很正常的事情,脸上没有因此而产生一丝波动。
他依然是一脸愁容地对着儿子坐着。
他已经好久都不曾期待儿子会好起来,他觉得那是奢望,只求死神能高抬贵手,让他在人世间再多亲昵几次阳光!
作为父亲,吴大世无论有多苦,他都甘愿尽父亲的责任,从未有过抛弃他心中天使的半点念头。
他说:“老伴把家里唯一的房子拿走了。”
“法院这么判,我也没什么不能接受的,毕竟,她曾跟我受了半辈子的苦。”
“再说,就算有这个房子,对于吴兵的病来说,也是杯水车薪。”
说完,他又打量一眼儿子。
自打和媳妇离婚。
吴大世父子俩唯一经济来源就是低保。
日子过得更是苦不堪言。
每天都是煎熬,若不是吴大世这个慈父在苦苦支撑,他们已经活不下去了。
这时,吴大世的脸上更加的恐惧。
他说:“我非常担心自己还能撑多久,更担心身体糟糕透顶的儿子。”
吴兵到底得了什么病?
吴大世气愤地说:“这孩子打小饱受病痛折磨,至少,他还能活着。”
“如今,他被烂肠子的病,折磨得死去活来。我们父子俩活着的意义,除了和死神抗争之外,别无他求。”
令吴大世万万没想到,本就支离破碎的家庭,竟然悲催地卷入一场医疗纠纷的官司!
“说起这个事情,还是几年前,孩子的肠子得了怪病,好几家医院也治不好。我看这病情想节约用钱是不可能了,便来到了医疗费用更高的天都市总医院。”
主治医生经过诊断,认为吴兵患上了盲肠瘘。
主刀的手术医生,切掉了吴兵右半结肠和部分乙状结肠。
看着下了手术台的吴兵,吴大世以为,动了这么大的手术之后,儿子的病情一定能有所好转。
他怎么也没想到,吴兵非但没有好转的迹象,反而被肠道疾病折磨得痛不欲生。
吴大世一直是一个表情,麻木地诉说着儿子的遭遇,仍然是一脸愁容。
他像讲了几百遍了似的,厌烦地讲述着儿子的痛苦。
“我也没招了,只能继续求医问路了。”
“最后,在另一家医院确诊了,吴兵得了克隆恩病!”
看到王雨潇不太了解克隆恩病,他特意解释说:“就是烂肠子了!”
“我看着诊断,心里却十分沉重。”
“我的经验在告诉我,吴兵明显是被误诊了。”
吴大世找到了病根,却陷入如何维权的烦恼之中。
他不知道儿子误诊的问题,该由哪家医院负责,于是,吴大世一怒之下,把所有去看病过的医院,统统告上了法院!
说着,吴大世深深地叹着气。
“我又多了一份打官司的工作。我这辈子与世无争,从未想到过,自己会成为原告,还是和天都总医院等这些大型医疗机构交锋。”
他诚恳地说:“我自始至终也没想过找天都晚报帮忙,来曝光这个医疗事故,协助我来维权,我感觉没有一丝多余的精力,我每天都是筋疲力尽的状态。”
但是,打官司需要大把时间,吴大世如此执着地讨说法,不是为了出气,而是为了拿回属于他们的赔偿。
看着吴兵快被病魔折磨,他还是意志坚定地两边跑,一边维权,一边为儿子求医问药。
“我好不容易凑够了去省城医院的路费,可是,医院居然劝我把儿子拉回去,没有钱,医院是不会给我儿子看病的。”
在紧要关头,吴大世深感讨说法,是个既费时间,又折磨人的事儿。
他看到儿子的病情快速恶化,抢时间凑钱才是首要的事情,至于打官司的相关事情,实在是无暇顾及。
可是,手术需要那么多钱,他要去哪里凑钱呢?
吴大世言语十分痛苦地回忆。
“但凡我还有其它办法,也不会像前妻低头。”
况且,即使他低头,前妻会不会帮助他们父子?仍然是一个未知数。
在这个万般无奈的窘境之下,他也只能一试了。
他依旧是那个没有变化的表情,没有一句埋怨,也没有一句感恩。
他停顿了一会儿,接着说:“我真没想到,孩子他妈把手中的房子卖了,这才筹集到了救命钱。”
王雨潇认为,吴大世前妻背叛了生活,逃离了生命中所有的痛苦,这也是可以理解的人性弱点。
作为吴兵的母亲,她的心里真的能割舍掉过去的痛苦吗?
她只是没有勇气面对。
然而,她们母子曾骨肉相连,又怎能袖手旁观。
母亲最终还是倾尽所有。
一家人的情感未必能缝合,能减少一些恨意也是好的。
可在他们父子眼里,这些已经不再重要,爱恨和病痛一样都是一种折磨。
吴大世不愿意放弃的做法,仿佛命运也不愿放弃这个多舛的青年。
“只要能活着,此刻他们只要能活着,其它的都不重要了!”
回忆起往事,吴兵的脸颊上流下泪水。
手术非常顺利,吴兵暂时保住了命。
吴兵在家中疗养期间。
吴大世继续着他的维权之路,经过天都市劳动仲裁委员会认定:吴兵属于二级伤残,完全丧失了劳动能力。
造成吴兵这一后果的元凶,正是“烂肠子”的病!
吴大世向法院申请鉴定。
省医学会给出意见:天都市总医院诊断患者为盲肠瘘之后,没有针对性的进一步检查,缺乏客观的依据。
王雨潇看到意见书。
“意见书中,意思是主治医生凭借主观判断,便对患者做了手术是吗?甚至没有经过相关医疗仪器检验?这对于一个经验丰富的主治医师来说,算不上一个严峻的考验,却也着实太盲目自信了!”
吴大世告诉记者确实是这样。
他说:“意见书认为医院缺乏客观依据,就是没有检验的报告单子,来佐证他的判断是否正确。”
“最终,主治医生进行右半结肠和部分乙状结肠切除,属于选择不当。”
王雨潇接着问吴大世。
“你怎么理解这个意见中,这个‘选择不当’呢?”
吴大世说:“这很简单,本来是后槽牙需要拔掉,却拔了门牙。”
“说白了,就是医生误诊了,导致接下来的手术,也是错误的选择。”
王雨潇拿过认定单据。
意见中明确指出,主治医生在缺乏客观依据的情况下,选择了手术。术后,病理也未证实盲肠瘘的存在。
总医院的行为,与患者部分结肠切除有因果关系。
鉴定结论为:吴兵的病例属于三级戊等医疗事故。总医院承担主要责任,其它的医院没有责任。
一审法院很快依据鉴定结果做出了判决。
原告吴大世认为,总医院造成医疗事故,是导致儿子“烂肠子”病恶化的主因。
可是一审法院却认为,劳动部门认定的,没有确定,总医院的医疗行为,和吴兵的病存在因果关系。
也就是说,总医院承认,他们是医疗事故的过错一方。
但不承认,医疗事故的后果——吴兵“烂肠子”病的恶化。
总医院的意思也很简单。
要想证明,吴兵后期“烂肠子”的病情恶化,同他们的医疗事故有关,口说无凭,吴大世必须还得拿出鉴定依据才行。
王雨潇从事记者工作多年,他嘀咕着,打官司都是这样。
“事实就是这么回事儿,那也得拿出证据来。”
“很多人无法再继续打下去,真是怕打官司的经历拖垮了。”
总医院也以为,吴大世会因此知难而退,选择放弃,却低估了吴大世为儿子维权的决心,还有,他们父子对活着的渴望。
那么,谁来去做鉴定呢?
总医院当然希望是吴大世去鉴定,这样能进一步拖垮他,官司尽早了结,赔偿的钱,也花不了多少。
为此,总医院还拿出了证据。
总医院在天都市医疗机构已经做过鉴定,但是这位吴大世老人不服鉴定结果,才去省医学会做鉴定。
另外,省医学会做了鉴定,吴大世对鉴定的结果也没有异议。
他也没有要求,鉴定机构给予补充说明,所以,这个鉴定的结果,是确定本案责任划分的依据。
从一审判决书上,王雨潇不难看出,总医院作为过错方,居然如此咄咄逼人。
却也拿总医院毫无办法,总医院的意思很明显。吴大世要医院证明自己有问题,医院去做了鉴定,履行了责任。吴大世不服鉴定结果,再次鉴定,却疏忽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医疗事故和病情恶化是否存在因果关系?
吴大世肯定拿不出证据。
一审法院按照现有的依据做出判罚,总医院赔偿5万元。
吴大世十分瘦小,却又十分倔强。
他不服一审法院的判决,但是,进一步鉴定,其难度系数,可想而知。
王雨潇也接触过医疗事故这类案子。
省里的鉴定能力还是有限的,对于进一步鉴定,通常是去上海一家权威的鉴定机构。
别说鉴定了,就是去上海的路费,吴大世都拿不出。
虽然一审法院判罚之后,让他得到了5万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