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远夏的经验之谈。
电视机的pcb图纸是卖零件的厂家提供的,当初他按照这个pcb图在铜板上蚀刻好之后,安装上去毫无反应,后来他耐下性子去检查,发现有两处线路明显不符合电路原理,懂电路的人都能看得出来。
不过pcb图太过复杂,一般人也不会怀疑是这方面的问题,很少去检查,做出的电视机是失败的,那肯定是自己的技术问题。
众人听他这么一说,都将信将疑地看着远夏:“不能吧,厂家是生产电视机的,怎么可能犯这么简单的错误?”
远夏含笑说:“如果这是厂方故意为之的呢?”
司红锦一拍手掌:“未必没有可能,赶紧去检查一下。”
于是一群人埋头仔细检查pcb图。远夏很快就找出来了,这pcb图对一群学生来说可能复杂了点,但对他来说还是简单的,他接触过无数更为复杂的pcb图。
不过他并没有马上指出来,而是让他们检查,很快,毕开春就说:“我查到了,这个位置,这个电路明显不对,这么一接就短路了嘛,难怪!”
廖卫国在指着一处说:“我也发现一处,这儿,左上角这块。先都标出来,再看看还有没有别的。”
远夏才说:“我看了,就这两处,没别的了。”
众人仔细检查了一番,没有再发现错误,大家都笑了起来:“我们怎么就没想到是pcb图出问题了呢?”
司红锦撇撇嘴:“这厂方真鸡贼。又想赚卖零件的钱,又不想让更多的人自制电视机,所以弄个错图,要是不细心,根本就不知道问题出在哪儿。一个显像管也够贵了,九十多块呢,廖师兄省吃俭用才买下来,差点就成一堆废品了。”
远夏看着廖卫国:“这电视机是廖师兄的?”
廖卫国笑道:“是,打算送给我老丈人的。”
“廖师兄结婚了?”远夏笑着问。
“没有,本来是要结婚的,可这不考上大学了吗,等毕了业再结婚。”廖卫国不好意思地笑。
司红锦啧啧赞叹:“廖师兄可是好男人呐,不忘本。”
廖卫国笑:“嗨,我对象跟我谈了那么多年,好不容易苦尽甘来,总不能上了大学就做陈世美吧。”
远夏真诚地说:“恭喜廖师兄。廖师兄是个有责任心的好男人。”
廖卫国伸了个懒腰:“明天再用三氯化铁重新修改一下pcb板,看能不能抢救一下,如果不行,还得去重新买块铜板。不早了,大家都回去吧。今天多亏了远夏。”
远夏和大家一起回宿舍,大家拍着他的肩,对他赞不绝口,夸他脑子灵活。
远夏一出手,便征服了整个科技社的人,也难怪他们佩服,因为远夏才大一,入学也才不到两个月。
司红锦得意洋洋:“我找的人还不错吧?”
何金良竖起大拇指:“师姐,有眼光!打哪儿找来的?”
司红锦看着远夏笑:“路边看到拉来的。”
何金良露出吃惊的表情:“果然是捡到的?”
远夏笑着解释:“没有,在别的社团认识的,师姐得知我喜欢机械,便把我拉了过来。”
廖卫国问:“什么社团啊?”
司红锦嘿嘿笑:“诗社。”
她一说出口,几个人都笑了起来,除了远夏。
钟华推推眼镜:“认识你一年多,不知道你居然还会写诗。”
司红锦笑:“我哪会,远夏在路边拉人招新,我看他长得怪好看的,就去凑热闹了。结果是个美男计,哈哈哈。”
她跟科技社这群人在一起的时候,一点都不高冷,反而像个女汉子。
远夏听见这话,反倒惊住了,他完全没有料到司红锦会这么直白地当面夸他,还直接揭穿是个美男计,这个年头这么直接大胆的女生实在太罕见了。
他尴尬地笑:“我室友弄了个诗社,我去帮忙的。”
廖卫国哈哈笑:“看样子美人计到哪里都好使。”
何金良嘿嘿笑:“要不让远夏再去使一回美男计,给咱们社多拉几个女生来?”
毕开春不赞同:“还是别了,不喜欢这个的招来还嫌不够麻烦的呢。你看师姐招的那几个,他们来过社里几次?道不同不相为谋。”
廖卫国赞同:“是这么回事。你们谁碰上对这个感兴趣的,再拉到社里来吧,不必再去招新了。”
远夏算是明白了,科技社的真正成员也就这么几个。
他开始还有点担心司红锦看上自己了,现在看来,应该是自己想多了。
根据他的经验,不论男女,在自己喜欢的人面前,一开始都会掩饰一下,而且会比较羞怯,而不是司红锦这样大大咧咧的。
话虽如此,他还是告诉了刘杨自己遇到司红锦的事,末了问:“你要不要去科技社?”
刘杨有些激动,今天司红锦来诗社看了一下,发现远夏不在,没待多久就走了,他都没来得及和司红锦结识,不过他有些犹豫:“她是不是喜欢你?”
远夏摇头:“我觉得不是,她可能就是有点——”他一时间竟找不到“颜控”这个词的代词。
刘杨追问:“有点什么?”
远夏想了想:“就是比较欣赏好看点的东西,我觉得她对我并没有别的意思。她是个很有意思的人,你接触一下就知道了。要是你不愿意去,我也没办法。”
刘杨哪肯放弃近水楼台的机会:“去,我去!”
隔天远夏将刘杨带到了科技社,刘杨对机械本来没什么兴趣,为了追求司红锦,愣是说自己喜爱机械喜爱得死去活来。
北京人那张嘴特别能说会道,愣是没让人发现什么破绽。刘杨终于通过远夏认识了司红锦,开始他近水楼台的计划。
廖卫国的电视机pcb板重新蚀刻后终于成功了,能够收到电视节目。
这可把大家都高兴坏了,一起努力了一个多月,总算没白费。
远夏有空就去科技社转转,看看他们新捣鼓的玩意儿,虽然都是些简单的东西,但也十分锻炼人的动手能力和思维能力。
刘杨本来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没想到科技社的人还真有两把刷子,居然组装得出电视机。顿时也来了兴致,跑科技社比他自己的诗社都来劲。
还有一点让他感到意外,就是大家对远夏的态度。
司红锦对远夏好就算了,毕竟是她拉远夏进去的,但科技社里其他人对远夏也都非常友善,经常会主动拉他商讨技术问题,显然很认可他的能力。
刘杨这才意识到,远夏不仅仅是学习刻苦认真,而且他是真厉害,真有能力。
刘杨决定也要好好跟科技社的人学学,让司红锦对自己另眼相看,远夏能学会,自己肯定也能学会。
刘杨对远夏说:“小六,我也想组一台电视机,你能帮我吗?”
远夏瞥他:“你组装电视机干什么?放哪儿看?”
刘杨说:“做好后送给红锦,告诉她是我自己组装的。”
远夏似笑非笑地说:“一个显像管就得九十多,还有其他的零件,加起来得一百好几,你确定要送?”
刘杨挠挠鬓角:“是有点贵啊,我家里一个月才给我二十块钱,我就算一分不花,凑一个学期也不够。那能不能做个便宜点的东西?又显得我有能力。”
远夏说:“你组个收音机吧,那个便宜不少,二三十块钱应该能搞定。电子管收音机,也挺有排面的。”
刘杨眼睛发亮:“好啊!去哪儿买材料?”
远夏说:“这个啊,你不如去找红锦师姐,问她去哪里买,最好是让她陪你去买。”
刘杨大喜,用力拍远夏的肩:“好小子,真有你的,这主意好!看不出来啊,你居然这么有心计!”
远夏鄙视他:“你还说追女朋友呢,这点小九九都没有,怎么追得上?”
刘杨抱拳:“佩服佩服!”
远夏摆摆手:“赶紧去吧。我有事忙去了。”
他说忙不是假的,屈俊清教授约了他周六下午去机械厂,远夏自然不能错过。
远夏对越城机械厂再熟悉不过了,日后它会重组成为兴越工程机械集团,兴越也是行远强有力的竞争对手之一。
只是这会儿,它还是个吃大锅饭、靠生产柴油机为主的机械厂。
屈俊清是机械厂的技术顾问,不过厂子十余年如一日生产着同几款产品,他这个技术顾问很长时间都只挂个名而已。
最近机械厂开始思变,打算生产新产品,新产品自然需要重新研发,屈俊清这才有了用武之地。
“厂里产品二十年都没有更新迭代过,生产出来的产品非常低效,卖不出去,造成产品大量积压。这几年欠了不少钱,政府的、合作厂家的,市政府给压力了,催他们还债,厂里才开始考虑推出新产品。”屈俊清跟远夏解释。
这是改开前国企最常见的问题,生产资料由国家统一调配,厂子只需开工运转生产,不用考虑市场,哪怕货物堆积卖不出去,也不影响发工资。
远夏忧心忡忡:“国家已经开始改革开放,会慢慢放开外国产品进口,到时候跟外国同类产品一竞争,要是还不思进取,咱们的市场都要丢啊。”
屈俊清重重叹息:“就是这么回事。唉,这些年大家大锅饭吃得太安逸了,没有危机意识。”
到机械厂后,屈俊清和机械厂的研发人员一起商议新产品的结构图,远夏便在一旁安静观看。
屈俊清以为他在学习,其实他看出这结构图还有改善的空间,不过他没插嘴,这是机械厂的命运,远夏并不想改变什么。
况且他也不便插嘴,他才上了多久学就知道这个,让屈教授怎么看他?
屈俊清和研发人员讨论完正事,又领着远夏去车间参观。
远夏看到一些工人聚在车间外悠闲地抽烟聊天,见人来了只抬抬眼皮,继续该干嘛干嘛。反正都是国家发的工资,干多干少都一个样,只要不违法犯罪,谁也没资格开除他们。
车间里老旧凌乱,看不出景气的样子,屈俊清便挨个给远夏介绍各种机器的用途、特点等。
远夏注意到还有几台机器停着没开,以为是缩减产能不开的,结果屈俊清说:“坏了,没修。因为修好了也用不上,产品滞销,产能自然也得跟着降。”
屈俊清领着远夏转了两三个车间,看时间不早了,便说:“咱们回去吧,下来再有机会学习具体的机器。”
远夏点头:“对,该回去了。晚上还要给文渊上课。”
说到儿子,屈俊清笑得很欣慰:“这次期中考试,那小子英语考了四十多分,第一次突破四十,跟你学了也不过半个月,还是有进步的。”
远夏也感到高兴:“那就好。他很聪明,以前就是不肯学。”
屈俊清叹气:“他的学习积极性要是有你这么高就好了,欠主动,没计划,推一步走一步。你们差不多大,怎么就差这么远呢。”
远夏苦笑,他年轻的时候,不也是走一步看一步吗,其实绝大部分人都是这样,都是在各种摔跤碰壁中渐渐成长起来的,当然更多的人哪怕是碰壁了依然没什么规划,走一步看一步,直到终老。
屈俊清看着他的苦笑,突然觉得有些歉疚,远夏学习这么刻苦,是因为他家里的情况特殊,所以被迫成熟起来,屈文渊没经历过苦难,自然不可能跟他一样。
屈俊清说:“好啦,走,老师请你吃饭去,吃完饭再回去。”
远夏也不客气:“谢谢老师!”
日子在紧张的忙碌中溜走,远夏的每一天都过得很充实。
每周,他都会接到弟弟妹妹厚厚的来信,他们每个人都会给他写信,连重阳都会给他写几句话,放在一个信封里一起寄过来。
家中事无巨细,都会详细地汇报到远夏这里。比如租书店的生意,每个人的考试得了多少分,远春被男同学嘲笑没爹妈跟人打了一架,重阳绊跤打破了一只碗等等。
还有一些比较麻烦的事,比如远冬带书到学校租给他的同学,在课堂上偷看被老师发现没收,并被要求叫了家长去学校。
爷爷亲自去学校赔礼道歉,远冬的老师教过远夏,了解他家的情况,好脾气地跟爷爷说了一下,又将书还给了他。
远冬吓得那个礼拜都没敢写信给大哥,这事远秋是汇报的。
远夏写信对远冬进行了深刻的批评教育,同时也对他为家庭着想的责任心进行了肯定和表扬。
远冬回信哭得稀里哗啦,表示自己再也不会莽撞,会注意方式的。
给弟弟妹妹们写信,是远夏目前跟弟弟妹妹沟通的唯一方式,所以他很认真,作为大哥,他要做好表率,引导他们积极向上。
租书店的生意还算稳定,每天至少有几角钱的收入,放假的时候则会翻几倍,每个月能赚一二十块钱,但这对家庭开支来说,还有点紧巴。
租书店赚钱,得靠寒暑假,可寒暑假一年也只有三个月。
远夏又设法从越城买了些笔墨本子等文具,写信告诉马建设,托他爸来越城出差的时候帮自己捎带回去,放在店里售卖,这样也能增加一些收入。
远德厚以前就在学校门口卖过面饼,这会儿有了自己的店面,又将面饼摊子给支了起来,摊一些面饼卖给学生。
一个租书店,既租书,又卖文具,还卖吃食,真是个大杂烩。为了生存,祖孙几个不得不想尽办法。
几项收入加起来,总算能维持开支了。
远夏绞尽脑汁想赚钱,眼下除了家教,还真是没有别的办法。学校给优秀的学生设立了奖学金,但也只是一学年才发一次,远水解不了近渴。
他只能企盼家人都健健康康,没有额外的开支。
远夏后来又跟着屈俊清教授去了两次机械厂,但一次也没去过他心心念念的轴承厂。
他知道是有机会去的,轴承厂是机械厂的子厂,自然也是学校合作的对象之一,工学部大二的金工实习有一部分就安排在轴承厂。
可他不想等那么久,希望能够早一点去。
元旦过后,学校已经进入了紧张的期末复习期,许多平时不上图书馆的人都开始去图书馆学习了,往往是一座难求。
远夏平时抓得紧,不需要特别复习,还是像从前那样有条不紊地做着自己的事。
星期六晚上,他给屈文渊上完课,准备回去时,正赶上屈俊清教授从外面回来,他赶紧打招呼:“屈老师。”
田素英见到丈夫,忍不住抚掌哈哈大笑起来,还不忘调侃:“哟,我家里怎么进来了一只大花猫。”
里屋的屈文渊听见外面的动静,也出来了,看见他爸的样子,顿时笑得直不起腰来。
远夏也看清了,屈俊清的鼻子和法令纹处都沾上了黑色的油污,看起来十分滑稽,也忍不住扑哧笑出了声:“老师您不会是在维修机器吧?”
“对啊。我脸上有油污?”屈俊清抬手去擦脸,结果发现手上是黑的,他惊讶道,“诶,我明明洗干净手的,怎么又黑了?”
远夏忍住笑提醒他:“老师,您口袋那儿沾了机油。”
屈俊清低头一看:“嗨,原来如此!我说呢。轴承厂买了台进口机床回来,机型大家都不熟悉,拼装好了不运转,叫我去帮忙检查一下。忙到现在都还没弄好,按照说明书拼装了,竟然不运转,真是见了鬼了!明天还得去看看。”
远夏听见轴承厂,不由得心头一跳,赶紧问:“老师,是什么机床?”
屈俊清走去洗手:“说是日本进口的二手全自动铣床,事实上根本不是,只是一台半自动铣床,这在欧美日都是淘汰掉的机器,不知道经了几手。采购的人也是个糊涂虫,估计听见是进口的就以为是好东西,拿着公家的钱瞎糟蹋。”
远夏忍不住说:“既然跟采购要求不符,不能退货吗?”
他知道,这种事在改革开放初期并不少见,常有国内厂家斥巨资购买外国机器,结果买回来一堆人家淘汰已久的旧机器,有的根本没法用,只能当废铁卖。
屈俊清说:“怎么退?合同都签了,钱也付了。全英文合同,签合同的人压根就看不懂,翻译估计收了卖家的好处,也都装不知道。听见没?不懂英语,就是这样被人糊弄欺骗的!”最后这句话是对屈文渊说的,语气凶巴巴的。
屈文渊缩一下脖子:“知道了,我这不是在好好学吗?”
屈俊清气呼呼地“哼”了一声。
远夏犹豫了一下,问:“屈老师,您明天还去轴承厂吧,我也想跟您去看看那台机床,顺便学习一下。”
对远夏,屈俊清倒是和颜悦色的:“去。可你明天不是要做家教?”
远夏说:“那孩子奶奶这星期天做寿,不上课。”
“那行,你跟我去吧。早上七点半,校门口公交站台汇合。”屈俊清说。
远夏难掩内心的雀跃,说:“好。”
出了门,远夏简直是一蹦三跳着下了楼,一路狂奔着往回跑,太开心了,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去轴承厂了,他一定要找机会见到郁行一。
事实上,他不用刻意去找,一去就碰到了。
当时郁行一正在调试那台铣床,天气已经很冷了,但为了行动方便,他没穿棉衣,蓝色的工作服下只穿了一件毛衣,白色的纱布手套已经被机油染黑了。
远夏一见到郁行一,眼里就只剩下了他,周围一切都远离他而去了。
屈俊清一到,便放下自己的文件包,戴上一副手套走了过去。
马上有工人认出了他:“屈教授来了。”
郁行一转头看一眼屈俊清,点头打招呼:“屈教授。”继续去忙活,他没有注意到屈俊清身后的远夏。
那瞬间远夏口干舌燥,郁行一跟他相差也就一米远,他抿着唇不敢张嘴,怕心从嗓子眼跳出来。他好像瘦了些,衣服穿得那么单薄,不冷吗?
远夏站在人群后,死死攥着一副纱手套,贪婪地盯着郁行一的背影,不敢呼吸,怕自己的气息惊动了郁行一。
郁行一仿佛感觉到了那道视线的温度,他停下手里的活,转过头来。远夏在他视线过来的瞬间低下头去,假装戴手套。
郁行一仿佛确认似的疑惑地四处看了看,确定没有发现异常,这才重新回过头去。他没留意到远夏发红的耳朵以及颤抖得戴不上手套的手。
远夏不敢再看郁行一,跟他同处一个空间已经足够让他满足了,他做了好几次深呼吸,让自己情绪平复一下,去看那台铣床。
铣床是专门用来打磨金属零部件表面的机器,机器的性能很多时候都取决于零部件工艺的精细度,铣床便是高精度工艺的保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