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王政有个不是秘密的秘密——他恨不得立刻灭掉赵国,在邯郸城外挖个坑,把当年欺辱过他、刁难过他母后的人都活埋了。
不包括方谧。
虽然方谧也特别可恶,还胆大包天,观赏过母后赵姬跳艳舞。但他和那些人不一样。比起被戏弄逗乐、羞辱泄愤结下的仇怨,方谧的行事作风,更让秦王政耿耿于怀。
此刻,方谧已经偷偷改名,大摇大摆地混进了咸阳城。
得罪过秦国的君王,还有胆子来秦国,还有心情拜访友人、捣鼓美食、四处采药看风景。
这让秦王政十分纠结——应该怎样处置方谧呢?
许久不见。记忆中,方谧仍然是少年的模样。大约是身上凝聚了天地钟灵毓秀之气,他的相貌过于俊秀,背挺得很直,沉静的侧影,让人想到骨瘦神清的翠竹。
方谧配药的时候,手非常稳。由于过分专注,赵政①盯着他看了半晌,欲言又止,他却连眼皮子都没抬过一下。
邯郸酒肆之中,客来客往,那人仿佛dú • lì于尘世喧嚣之外,丝毫不受干扰。
直到药粉调制完成,方谧将那些粉末装进竹筒中,背起药箱就走,背影看上去很是俊逸。
彼时,赵政①只有九岁,在赵国艰难度日,没什么人身自由。他和人打架伤了小腿,走路一瘸一拐的,追不上大步流星的方谧。店家好心,帮小赵政叫住方谧。
“少年郎,请留步。”
方谧回头,一脸疑惑:“我付过钱了呀。”
店家目送赵政艰难地跨过门槛,“你把妹妹落下了。”
赵政气呼呼。当时,他以为是衣裳的颜色太过女气——他穿着浅黄色的曲裾。孩童的深衣曲裾男女样式相似,店家又老眼昏花,竟然将他错认成女孩。等他凑到灯下,仔细观察了领口和袖口的暗纹才发现,方谧居然骗他穿女装!更可气的是:由于傍晚光线幽暗,他竟然上当了。
难怪他行走的时候,总感觉这曲裾的下摆有些紧窄,迈不开腿。
这只是他们相识以后,最微不足道的一件小事。若是认真清算清算旧账,方谧有几个脑袋,都不够砍的。
然而,考虑到方谧那卓尔不群的才华,直接把他砍掉或者埋了,委实可惜。况且也不是什么值得较真的事。
如果相逢一笑泯恩仇,既往不咎,秦王政又不甘心。他紧紧地捏着帛书的一角,看得非常仔细。这是蒙恬花重金买来的消息,绢帛上挤满了密密麻麻的文字,记载着方谧这些年的传奇经历,当真是做了许多“好事”。
良久,秦王政嗤笑一声,将帛书凑近火源,望着火光吞没那些过往。直到火舌快要舔到他的手指,他才松手,让那团火直直地坠入炭盆。
当咸阳宫的宫灯次第亮起的时候,秦王政缓缓起身,展了展堆叠的广袖。
不知从哪里吹来的风,拂动灯芯,摇曳不定的灯火,映出铜鼎上忽明忽暗的铭文——“眉寿周邦,是保其万年无疆……”
铜鼎十分古旧,颜色已经泛青。可惜,这不是真正的周鼎,只是一件十分逼真的仿制品。据说,真正的周鼎,早就沉没在泗水之中。
然而,鼎虽然是假的,秦王政问鼎天下、横扫六国的心,却无比真实、热切。
为了一统江山,像方谧这样不可思议的俊才,是一定要招揽的。
秦王政按捺住心口突突跳跃的暴躁情绪,当初为什么失约?这一次,休想戏耍寡人,寡人才不会再上当,绝不!哼,你既然来了,就别想走。
渭北旧城,新安里。李府,华灯初上。
方谧突然打了一个喷嚏。虽然没觉得冷,他还是轻轻地拢了拢衣襟。
自从一百多年前,秦孝公迁都咸阳,筑渭城。经过历代秦王的不断扩建,这里无疑是秦国最繁华的城市。秦国的百姓,大多居住在“封闭式小区”中,时下称作“里”。新安里是外来人才的聚居地。六国的布衣才子、能臣卿士来秦国做官,需要在咸阳定居的,基本都选在这一带。房价不高,离官署、学室③、集市都不远。
坐在花厅中,透过镂空的矮墙,可以望见远处宫阙高楼上的灯火。以及灯火阑珊处,不疾不徐地穿过曲径回廊的李斯。
李斯入秦已有八年,最初担任相邦②吕不韦的舍人、宿卫咸阳宫的郎卫,很快升职成为长史,现在已经是客卿。算得上仕途顺利,官运亨通。
方谧四处行医,最近才游荡到咸阳。他的好奇心很重,为了瞧一瞧秦始皇的仲父、传说中的吕不韦是什么模样,他厚着脸皮找上了故交李斯。
李斯没有推脱,替方谧递上拜帖。尽管吕不韦被太后的男宠夺了权,正在走下坡路,李斯也已经借着吕不韦这块踏板,跳上秦王政的超级战车,前途无量。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见一见也好。
然而,计划总是赶不上变化。
方谧是个知名度非常高的布衣士子,他刚到咸阳,就成功地引起了长信侯嫪毐的关注。
嫪毐正是太后的男宠,那个和太后在雍城乱搞男女关系的假宦官(假太监),绰号‘大阴人’,看这个绰号就知道:他的某个部位特别大,是个有特长的男人。
这两年,嫪毐擅权,还越来越狂妄,仗着太后的宠幸,高调扩张势力。童仆几千人,食邑山阳郡。处处打压相邦吕不韦,对秦王政也不怎么恭敬。
于是,方谧还没见到老牌权臣吕不韦,先被新贵嫪毐给盯上了。长信侯嫪毐伸出橄榄枝:欢迎来秦国发展,非常期待方先生加入在下的豪华门客阵容。
时下,王侯将相的门客,大抵分为两种:一、凭借一技之长混吃混喝,危急关头也继续充当背景板,起不到什么作用的酒囊饭袋。二、凭借一技之长混吃混喝,关键时刻能够挺身而出,帮雇主渡过难关的能人异士、仁人志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