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四目相对的一瞬间,小景啪嗒一声,就把房门关上了。
完了,被发现了!
这下会不会被误会成故意偷看越无尘洗澡的?
小景心脏砰砰砰地乱跳,一不做二不休,撒腿就开始跑。
随意挑了个方向,没命地往前跑。
跑出去好一阵子,越无尘都没追上来。
小景气喘吁吁地停了下来,抬手扶着身旁的竹子,拍着胸口道:“幸好没追上来,我还没想好怎么解释。”
“那你现在想好了么?”
越无尘就跟鬼似的,不知道什么时候就飘了过来。
衣服已经穿戴齐整了,只是满头白发还有些濡湿,并没有束发,很随意地披在了肩头。
也不知道是小景的错觉,还是月光太过清冷似霜。
越无尘的脸色很苍白,好像失血过多,给人一种诡异的病弱感。
可他分明修为高深,来去自如,来无影去无踪的,就跟鬼一样。
显得额间的那条竖痕越发鲜红,好像随时都有可能溢出鲜血来。
“我是故意偷看的,可我就是想看看,你是不是死在里面了。我不知道你在里面洗澡!也不知道你没穿衣服!”
小景倒是挺实诚的,并没有狡辩说,自己不是故意偷看的。
他就是故意偷看的,门缝都是他两只手合力轻轻扒开的。
可他偷看的目的,他得讲清楚啊,不能让越无尘误会他是个死性不改的断袖啊!
山中的弟子们各个清俊,万一越无尘误会他死性不改,把他关押在某个地方,再也不放他出来了,那怎么办?
越无尘原本不知道怎么开口询问,哪知小景就自己说出来了。
更让他感到头疼无比的是,他宁愿小景说是故意偷看他洗澡的。
也不想听小景说“我就是想看看,你是不是死在里面了”。
生死在小景的嘴里,好像说出来很容易的。
就好像在说“今晚吃什么”一样简单。
轻而易举就能说出这样的话,可见在小景心里,他真的一点都不重要。
不重要到,连说起他的生死,也能如此随意淡漠。
“那你认为,本座现在是活人,还是死人?”越无尘淡淡开口询问道。
本以为,他如此一说,小景能明白自己说错了话,即便不同他道歉,应当也会羞愧地把嘴闭上。
谁料小景听罢,居然很认真地跟他分析起来了,他道:“我从前认为,死人是不能行动的,但认识了罗素玄之后,我才知道,死人也是可以动的。
后来,我又认为,死人是没办法开口的。可是后来我遇见了越宗主,是你让我知道了,死人也是可以说话的。”
越无尘的眉心狠狠跳动了几下,他没想到小景会如此一本正经地跟他分析这种事情。
“所以?”
“所以,从脸色上来看,越宗主很像个死人,但罗素玄从前又告诉我,看待事物不能光看表面——”小景又一本正经地道。
越无尘不甚高兴。
罗素玄,又是罗素玄!
他已经从小景的嘴里,听见过好多次这个名字了!
小景好像很在意罗素玄,也很听罗素玄说的话!
甚至遇见了困境,还会下意识想起罗素玄!
罗素玄到底对小景做过什么,又有什么能耐,事到如今了,还能让小景心心念念地记着他!
小景丝毫没察觉到越无尘的怒意,顿了顿,他才又道:“罗素玄说,活人和死人其实很好分辨的,只需要这样就可以了!”
话音未落,小景飞快地抬起手来,先是一探越无尘的鼻息,嗯,还在喘气。
再顺势把手往下一移,直接贴在了越无尘的胸口,嗯,心脏还在跳动。
小景道:“你还活着!”
越无尘:“……”
他就是微微一愣神,小景就已经做完了这一切,甚至还得出了最终的结论。
越无尘一时半会儿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也不好训斥小景无礼,更不好责罚小景,怕把人连夜就吓跑了。
略一思忖,越无尘才叹了口气道:“那本座得谢谢你,证明了本座还活着。”
小景:“不客气。”
“……”
“那既然误会都解释清楚了,越宗主可以给我指明回去的路,或者是,亲自带我回去了吗?”小景抬头,凝视着越无尘的脸。
越无尘并没有立即回答,而是抬头望了一眼天色,然后摇头道:“不可,已过亥时了。”
“已过亥时……然后怎么样呢?就不允许回房睡觉了?”
越无尘解释道:“山中有门规,弟子们须得卯时起,亥时睡,眼下已过亥时,便是过了宵禁,便不允许有人在山中随意走动。”
“……”
小景的嘴角有些抽搐了,感觉自己好像掉进了狼窝里一样,卯时起,亥时睡,难道就不能有一点点偏差吗?
这不就是起的比鸡早,睡得比狗晚?
感觉也没做什么事啊,怎么就过了亥时了呢?
小景想了想,满脸认真地道:“可我不是随意在山中走动,我是有目的地在山中走动,我想回房睡觉。”
越无尘摇了摇头:“怕是不行。”
“那你能给我指条回去的路吗?我自己偷偷回去,不拉着你一道坏门规,这样总可以了吧?”
“会有专门的弟子巡夜。”
小景忐忑地问:“被抓到会怎么样?砍手砍脚,挖眼割舌,杀了我吗?”
越无尘不知道小景怎么会有这种奇怪的想法,触犯宵禁而已,还不至于砍手砍脚,挖眼割舌,更不至于要命。
但他还是希望小景从现在开始就能遵守门规,于是便道:“若是被人发现,会罚禁闭抄写门规,或者经文。”
小景道:“那我要是反抗呢?我不愿意抄,又能如何?”
“那就会被扭送进戒律堂。”
小景:“送进去关起来?”
越无尘摇头道:“不是,送进去受罚。”
“什么罚?”
“一般来说是杖打,但分情况,若是你反抗时伤人了,受得便重些,若是没伤人,受得就轻些。”越无尘解释道,顿了顿,为了威吓住小景,他又道:“受完后,还要在后山罚跪的。那样你就更没有觉睡了。”
越无尘以为这么说,小景就不敢破宵禁了,哪知小景一本正经地反问:“针对我一个人吗?”
“针对山中所有弟子。”
小景又问;“也包括你?”
越无尘点了点头,觉得小景真是孺子可教也,一点就透,还是很机灵的。
而后小景接下来说了句,差点让越无尘一口气上不来的话。
“所以,你后背上的伤,就是因为你破宵禁了,还打伤巡逻的弟子,所以落下的吗?”
越无尘:“……”
越无尘:“………”
越无尘:“…………”
是了,小景不仅一点就透,还能举一反三。
越无尘承认自己突然回答不上来了。
他后背上的伤并不是这么来的,原来小景都看见了。
但小景也没对此有什么表示,反而很轻松地,甚至带点幸灾乐祸地问他,是不是触犯门规了,所以被责打留下的伤痕。
越无尘还没当宗主那会儿,师尊对他也严厉至极,但他自幼就比较冷漠沉稳,也从未触犯过任何门规。
不像他的徒儿林景,明明不该受那些责打的,可却因为各种各样的人和事,一次又一次地受伤。
没什么可解释的,越无尘道:“就当是吧,所以,你现在还想破宵禁么?”
“不想了,”小景果断摇了摇头,识时务者为俊杰,他也很从善如流地抬手往后一指,“我去竹屋里睡一晚,这样总不会坏门规了吧?”
“可以,但是——”越无尘抬手轻轻将小景的手臂往旁边一推,无奈地又叹了口气,“你指错方向了,竹屋在那里。”
“哦。”
小景也不争辩,心满意足地跟着越无尘回到了竹屋。
屋里的热气也已经散干净了。
里面没什么陈设,就一张不大不小的竹床,还有一张桌子,以及两张竹椅。
除此之外,就是一扇屏风以及洗澡用的木桶了。
“就一张床啊……”
小景又为难起来了。
虽然他什么破烂肮脏的地方都睡过的,但好不容易换了身干净衣服,又洗得香香的。
那是半点不想睡在地上。
而且,这地上还有水,睡地上夜里肯定很冷。
可又不想和越无尘同榻而眠。
正犹豫时,越无尘却道:“你睡床吧,本座不困。”
然后便要出去。
小景赶紧道:“哎!”
“本座去门外守着,放心,此地寻常不会有人过来,而且,无极道宗很安全的,不会有邪祟出没,你且安心睡觉便是了。”
哪知小景却说:“不是啊,我是想说,你能不能顺便帮我把房门带上。”
越无尘:“……”
不知道为什么,他好像接回来的不是思念了整整七年的,听话又懂事的宝贝徒弟。
反而像接回来了一个小祖宗。
竟然也不知道推让推让,若是林景在此……
林景和小景终究是不一样的。
越无尘嗯了一声,出去时,果真把房门带上了。
可才一出房门,越无尘浑身一凛,忽然面色发白,一口鲜血就喷了出来。
那血才一落地,就结成了冰渣子。
好冷,太冷了。
越无尘踉跄着下了台阶,脚下留了一条冰印子。
一手摁在了石桌上,冷汗簌簌往下掉。
又凝结成了冰渣。
自从七年前,越无尘裂魂淬骨之后,便落下了这个毛病。
极其畏冷,寻常还好,冬日浑身的骨头会隐隐作痛。
冷池里的水有洗尽凡尘之效,除此之外,还有一种用法,就是用来斋蘸。
将冷池里的水装入玉净瓶中,用柳条沾水,洒向众人。
正所谓,玉净瓶中柳梢水,一滴便可荡尘秽。
一般的邪祟妖物触之即死,哪怕不死,也会被这水腐蚀成一堆烂骨烂肉。
越无尘虽然不是邪祟,也不是什么妖物。
但他裂魂淬骨之后,缺失了一魂一魄。
若是一旦碰了冷池里的水,虽不至于被腐蚀成烂骨烂肉。
但却能引发他的寒症,严重些的时候,越无尘周身二十丈的距离,都会被冰层封印住。
为了不影响小景休息,越无尘深呼口气,缓缓盘腿打坐,试图自行将蔓延至骨头缝里的寒气逼出来。
可哪有这般容易,片刻之后,非但没能好转,反而越来越冷,越来越冷。
好像置身于冰天雪地之中,被寒冰包围全身了。
越无尘微微呼了口气,冒出了一股白烟。
未完全干的头发,此刻也结了一层冰渣子。
连累了周围的竹林,也渐渐在叶面上结出了冰花来。
越无尘一声不吭,豆大的冷汗顺着额发滚落下来,很快就凝结成小小的冰豆子。
而屋里小景也还没睡着。
用被褥把自己从头到尾裹得严严实实的。
奇也怪哉。
明明是夏季,哪怕是在深山老林中,也不至于这般寒冷吧?
眼瞅着就快到端午节了,怎么跟冬天似的,冷得要死。
小景冻得鼻尖都发红了,裹在被褥中还不停地瑟瑟发抖。
他怀疑是不是越无尘又在外头犯病了,所有周围才这么冷的。
再一次忍不住暗想着,越无尘会不会就这样在门外死掉。
甚至还在想,任由越无尘这样下去,竹林会不会一夜间就被冻毁。
想起竹林,小景就想起了二虎娘说,要给他做竹筒糯米饭尝尝。
就因为这点,小景很喜欢竹子,遂也不想眼睁睁地看着竹林被越无尘给毁了。
犹豫了片刻之后。
小景终于还是忍不住下床,裹着厚实的被褥,悄悄推开房门,先露出一个圆溜溜的脑袋。
入眼的场景吓了他一跳。
眼前到处都结满了冰花,入目可见的冰天雪地。
而越无尘正盘腿坐在石桌上,寒气就是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
不知道他死了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