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旁人都说,此人加入赤眉前,可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好嗓子,山歌俚曲就没他不会唱的。
桓谭看了一眼整天跟着自己跑的刘盆子,刘盆子只能苦着脸将囊中的食物递过去,他的兄长在赤眉军中做着点记账之类的活,每个月多点口粮,也不舍得吃,多给了弟弟,而桓谭则声称,这些都是刘盆子做他弟子需要交的“束脩”,用起来毫不吝惜。
几口吃食下肚,那兖州汉子似也有了精神,起身将裤腰紧了紧,一吆喝嗓子,唱道:“何以孝弟为?财多而光荣。”
“何以礼义为?史书而仕宦。”
“何以谨慎为?勇猛而临官。”
一曲唱罢,他看着桓谭冷冷一笑,扭头就走了。
“夫子,他在讥讽你呢。”刘盆子虽然没怎么上过学,连少时的贱名都没改,就被赤眉掳了来,但他兄长和桓谭都教了点学问,故而听得懂这歌谣的意思。
桓谭白了他一眼:“你当我听不出?”
这歌中意思是,从前汉到新莽,所谓的民间求贤孝悌,最终不过是无义而有财者显于世,诸如被王莽重用,滥用五均六筦,搞得民不聊生的大贾们;欺谩而善书者尊于朝,诸如被第五伦惩办的诸多大儒民贼;悖道而空有勇猛者,贵于官,比如昆阳战神王邑,死于匈奴的韩威之辈,勇则勇矣,却于国无大用。
力田不如逢年,善仕不如遇合,百姓对孝廉制度已颇为不满,很难选出一个好官来。方才那兖州汉子就故意当着文化人桓谭的面唱这歌,打他脸呢!
“就当那吃食喂狗了。”桓谭嘴上骂骂咧咧,心里却挺高兴。
这才是真实的民间之音啊,他们喜爱什么唱什么,怨恨什么唱什么,不无病shen • yin,不故作姿态,以我口写我心,这才是桓谭在经历新朝覆灭的彷徨后,想要寻找的东西。
他有时候会想,如果自己当初能尽到责任,将这些血淋淋摆在王莽面前,或许……
只可惜,没有如果。
晚上在牛棚里,黑灯瞎火没事干,更没有女人,桓谭闲来无事,口述教刘盆子诗三百时,就说出了心里话。
“太史公说,诗三百,大抵圣贤发愤之所为作也,其实不然。”
桓谭道:“十五国风、小雅,多采自民间。豳风之《东山》有云,我徂东山,慆慆不归。写士卒出征多年,回家时悲喜交集、喜胜于悲。豳风《七月》则按季节先后,从年初写到年终,从种田养蚕写到打猎凿冰,全诗尽是民间劳作之苦,饥者歌其食,劳者歌其事,非亲力亲为不能作也。”
“今世之人以为诗皆典雅,只是因时移世易,当初的民俗俚语,成了现在的雅言。”
“至于《伐檀》《硕鼠》《相鼠》《南山》《株林》等,言辞简朴,或讽刺贵族不劳而获,或揭露诸侯贪得无厌。”
桓谭的这种理解与过去解诗总跟政治、讽喻挂钩的大为不同,解得直白,刘盆子不安地挪了挪屁股:“吾家过去是侯,庄园很大,奴婢上百,也是不劳而获,贪得无厌?”
桓谭从不考虑弟子的情绪感受:“至少赤眉便是如此想,否则为何如何恨你,恨刘姓宗室?”
这话让刘盆子缄默了,这心地善良的孩子大概会难过一整夜。
没错,汉家诸侯、王子侯,俨然可以对标春秋战国时的公侯伯子男和卿大夫们。
只是,殷周的庶民只敢在歌谣里反抗,如今的赤眉,却是直接揭竿而起,将淮北平原上一座座坞堡如打烂贵人脑袋一般攻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