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为黄门郎的扬雄今日随驾去了上林苑,指不定又能写出一篇好赋来,官署里陪刘歆一起执勤的,是一个走后门为郎的王氏子弟,王莽王巨君。
王莽的模样不能说好看,却格外亲和,丝毫没有王氏外戚的跋扈,说话又好听,上到老太后王政君,下到陈汤校尉,都格外喜欢这个年轻人。
王莽铲着炭放入炉灶,动作娴熟,不让宫仆帮忙,甚至与之说笑,将他们当人看,与刘歆交谈时,除了谈论儒经外,又往往喜欢针砭时弊。
“自今上即位以来,建始三年、河平元年、三年、四年、阳朔元年、永始元年、二年、三年,一共有八次日食,颍叔以为是何缘由?”
刘歆那时候与王莽也才刚刚交心,只道:“最初几次,被归咎于许后。”
“可许后前年被废,日食与灾异依旧啊。”王莽也不讳言:“有人认为,根源在赵后姊妹,而京房等大儒,更将日食归咎于吾家王氏!”
刘歆笑了:“巨君以为,此言中肯么?”
“吾伯父叔父五侯贪鄙,确实祸乱了朝廷纲纪,但他们五人,又岂会影响到天变?”
王莽指着头顶,轻声道:“之所以灾异如此频繁,不止是皇帝沉湎酒色,也不止是王氏五侯贪鄙,而是因为,这个天下,病了!”
“人君好治宫室,大营坟墓,赋敛兹重,而百姓屈竭,民人愁怨,都只是表象。”
王莽性子急,愤慨地说道:“《易》上说,上天显示征兆,显出吉凶,圣人就加以观察;黄河出现了图,雒水出现了书,圣人就加以效法。可皇帝虽频频下诏罪己,实则却无一事有所更易,豪贵宗室外戚依旧兼并田土,百姓依旧无立锥之地,只能卖身为奴婢,苦不堪言。”
刘歆颇为惊奇地看着王莽,能说出这样的话,不但证明他见识了得,还无异于背叛了王氏外戚的立场,确实是个奇人。
更奇的还在后面,王莽慨叹道:“现今的朝廷大臣,上不能匡扶社稷,下不能造福黎民,都是些白领取俸禄而不干事之人,而吾等虽心有抱负,却被老儒长辈压制,不能出头,只能干着急!”
言罢,他看着外头的飘雪久久无言,过了很久后,才猛地转向刘歆。
“颍叔点校六经,解释六艺传记、诸子、诗赋、数术、方技,无所不究,与那些保残守缺,失圣人之意的六经博士截然不同,他日必成大儒,我虽有心为挽救大汉出力,但学识浅薄,唯望颍叔能多多提点。”
王莽朝刘歆作揖:“颍叔,你我如今虽人微言轻,但他日若有机会,可愿与我一同,改变这天下!?”
他眼中想要救世的感情无比真挚,任谁见了都会忍不住想:若能站在这个人身边,一定能改变天下!
那时候,刘歆为王莽这一席话激得心驰神往,颔首答应了下来,这才有了后来王莽上台后,对他的大加提携,终成改制同志。
但仿佛重新回到这一刻的刘歆,只定定地看着王莽,当他有了重新选择的权力后,刘歆只点点头,又摇摇头。
“我确实想改变天下。”
“但绝非与子偕行。”
他怀揣正确的理想,却遇上了错误的同行者,最终铸成了大错。
若给刘歆重来的机会,他会拒绝王莽的邀约,一直等到沾了一身雪的黄门郎扬雄从上林苑归来,坐在炉边,与刘歆说起文学经术上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