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前他还只是震惊她的天资过人,此时此刻已经是出离震惊,只剩下遇见良才时的那种狂热和欢喜。
秦彦也在看姜麓,目光幽深。
姜麓说:“我自小喜欢瞎琢磨,什么事都喜欢思考。”
阮太傅狂热之后像被人浇了一盆冷水,心里那叫一个痛惜,她为什么不是男子?如果她是男子,他必当场收她为学生。
“那你说说看,你对此文还有何见解?”
姜麓皱眉,“我以为程大人虽然言之有物,但文章难免落了几许空泛。他所提出的几点政论说白了都是围绕朝堂之上,约束的是陛下的行事。”
阮太傅跟着皱眉,“上折进言,不都是意在陛下吗?”
“没错,皇帝之职在天下,天下之事尽在陛下的决断之中。所谓不拘一格选人才,人才最终皆为陛下所用。陛下若能广纳群臣之言,不偏听偏信圣心独断,则必为天下之福。政策之向也同样是为民为苍生,但京外官员阳奉阴违之事并不少见。天子高坐金殿,一目不能扫尽天下万物,又岂能事事尽如人意。”
“你一介女子…”
“老先生,陛下子民万万千千,女子又如何?”
难道女子是哑巴吗?
姜麓对阮太傅最不满的地方,就是对方男尊女卑的思想太严重,幸好老迂腐教出来的学生不算太迂腐。
阮太傅沉思半晌,“那依你之见,这三点可有改进之处?”
“并非需要改进,此三点皆可取。然而我以为在这三点之前,还应再加一条:兴农业。百姓之根本在于温饱,解决温饱才是重中之重。”
饭都吃不饱,还谈什么重人才。
阮太傅道:“修水利,兴农业,这两点也确实是民生大计。然而若无人才若无恩政,农业如何兴旺?”
一室气氛严肃,连阮德都能感觉自家大人的情绪。他心里暗自称奇,以往大人同其他的大人们谈论国事时,似乎也没有此时的慎重。
阮太傅此时已没去想姜麓的女子身份,他完全沉浸在讨论国事的气氛中。仿佛此处不是北坳村的民宅,而是在他的书房之中。
秦彦也在看姜麓,“民生大计非儿戏,旱涝灾害不可预估。自大昭建朝以来,不知兴修过多少沟渠,也不知减免了多少税赋。若想解决百姓温饱,并非一朝一夕。唯有提拔人才集思广益才能循序渐进。”
姜麓回道:“你说得很有道理,但总会事与愿违。百姓没有温饱,食不果腹焉能还有多余的钱财供子孙进学。那些能进学堂的孩子,大多出自富户与官宦人家。富家子弟从不曾体会过百姓疾苦,他们为官之后有多少同理心真正替百姓谋福祉。他们很多人连韮菜和麦苗都分不清,又何谈振兴农业。”
“你此言有失偏颇,自古以来寒门举子数不胜数,岂会像你说的那般严重。”阮太傅不赞同她的观点,当下出言反驳。
姜麓不否认,“寒门举子确实有,但在官员之中绝对是少数。我听说过的寒门举子大多是集全族之力或是全家之力供出来的,他们的家人族人为了让他们出人头地,根本不可能让他插手农活。自古以来世人信奉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那些读书无论出身与否,俱都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试问这样科考选中来的人才,他们真的懂农业吗?”
阮太傅又说了,“朝中设有民部,正是为此。民部的大司农葛大人多年来一直兢兢业业,其属下官员更是人才辈出。”
姜麓听过葛大人的名字,知道那是一位不可多得的干实事的好官。
“老先生,我只问你一句话。像葛大人那样的好官,我大昭多不多?”
一句话问得阮太傅哑口无言,他不能违心说多。甚至让他再说出一个人来,他都想不到还有谁与葛大人一样。
秦彦沉默了,他身为太子岂能不知道朝中之事。朝中官员分几派,权贵清流各为一派。像葛大人那样真正不图名不图利的官员,除了文理阁的李大学士再无他人。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多少人出人头地只为富贵权势。久而久之朝中阿谀奉承之人渐多,真正敢直言的人越发稀少。
“姜麓,你有什么法子?”他问。
阮太傅惊讶地看过去,殿下竟然向一个女子请教。他没有阻止,甚至还有所期待。身为当朝大儒,他自认为自己遍览群书学识渊博,从不曾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也想听一个女子的见解。
“我没有什么高见,不过是一个普通百姓自己的看法。如果将治国之策比作开源节流,那程大人所提建议皆是节流,而不是开源。我以为天下之源在于大昭的每一寸土地,它们应该物尽其用供养世世代代的百姓。科举选拔而来的人才,大多会赶赴大昭的洲郡县为地方官,若他们不知民生疾苦,不知藜庶艰难,他们怎么可能会成为一个好官?所以我以为将兴农放在首位,才是王朝兴盛的根本!”
她一字一句掷地有声,那种让人信服的语气与令人震撼的神情感染每一个人。阮太傅险些从椅子上站起来,察觉自己失态后赶紧坐好。
室内又是一阵沉默,久久没有人开口。
秦彦心潮起伏,打破沉默,“所以你逼我开荒种地,逼我学习沤肥养鸡,是希望我成为一个好…”
好什么呢?
应该是好皇帝吧。
可是他已是废太子,他还能再回宫吗?
“是。”姜麓眼神坚定,“我相信你一定能成为我期望你成为的那个人,将来天下万民必视你为天,你就是为他们遮风挡雨的浩然皇天。”
阮太傅短须微动,他再也坐不住了。
这样的话,怎么可能是出自一个女子之口?这是什么样的女子,才能有这样的见识和这样的气魄。
奉京的那些贵女们,岂能与她相提并论!
她不愧是云氏的孙女,当真有其祖母之风。
“你们除了养鸡,还种了地?”他的声音在抖,那种热血奔腾的激动他已多年没有体会过,便是他当年被尊为帝师也没有像今日这般动容。
秦彦回道:“我们种了麦子,长势甚好。”
“快带我去看看!”
之前阮太傅来的时候,麦地覆着积雪。几天过去积雪已化,露出麦苗原本的样子。既然他不懂农事,也能看出来这些麦子长得好。
“这些真是你们种的?”
“确切的说,都是秦彦他们亲自种的。”姜麓实话实说,她不过是动动嘴皮子,真正干活是秦彦和赵弈小新子。
阮太傅蹲下去,小心翼翼地抚摸着那些麦苗。雪后的麦苗并不支棱,但那粗壮的茎干与深绿的苗叶证明它们的长势。
秦彦将姜麓当初对他们说的话再说一遍,当听到这些麦子能亩产四石甚至更多时,阮太傅的眼神都变了。
阮太傅和葛大人私交甚好,他不止一听葛大人念过种田经。什么良田一亩二石,下田一亩最多一石。葛大人每每说起粮食来,都恨不得一粒米掰成十粒米。
“当真?”他问姜麓。
姜麓道:“天下万事看似简单,实则都包含很多大智慧。比方说这种麦子,几时下肥几下播种?播种间距几何?几时除虫几时拨草?什么时候浇透青水什么时候浇过冬水都有讲究。北方种冬麦,南方种春麦,两者之间有共通之处,又有许多不同之处。我相信只要掌握正确的方法种田,提高产量并非难事。”
阮太傅已被她折服,当下表示回京上达天听。
“老先生,此事先不急。”姜麓制止他,“既是开创之举,必有成败之分。我虽信心满满,却还唯恐万一事与愿违。我以为待明年开春麦穗灌浆之后,秦彦再亲自给陛下去信为好。不知你以为如何?”
须臾间阮太傅即知她的用意,当下摸着短须道了一声极好。
老太傅一生阅人无数,纵然二皇子天资最佳三皇子能力最强,他依然认定秦彦才是日后的明君。
姜氏事事为殿下打算,他为之前的偏见感到羞愧。
“妻贤夫祸少,有你陪着殿下,臣很放心。”
姜麓诧异不已,从不能教化的乡野村姑到贤妻,这老头儿态度简直是一个天一个地。她还没做什么就成贤妻了,惊喜委实来得有点快。
阮太傅意犹未尽,问了她许多种植技巧,还围着麦地转了好几圈。若不是她还要做午饭,恐怕还要被他拉着长谈。
闻着厨房里飘出的饭菜香,阮太傅心情大好。
突然他不知想到什么,看了看正屋,又看了看西屋。两道稀稀花白的眉毛皱成两条毛虫,迟疑几次之后终是开口。
他问秦彦,“殿下,你们是否还未圆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