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我去晋州没多久就下了大雨,那是好厉害的一场洪涝,沂江水漫上来,滚石,泥流,冲垮了不知多少村镇,死了不知多少百姓,一有洪涝,三年无收,南六州的百姓不得不北上,而我们全被困在晋州。”
那会皇帝还管事,虽有贪官层层盘剥,但送到晋州的赈济粮也不少,几乎所有人都在打赈济粮的主意,想趁机在南六州大赚一笔。
老爹思及安阳百姓正陷入水深火热之中,又见晋州几个城主压着赈济粮不撒手,气得咬牙切齿,又背上行囊,冒着瓢泼大雨,单枪匹马的杀去了帝都。
他要告御状,他要斥贪官,他要替百姓伸冤。
楚家在帝都尚且有些人脉,老爹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用那满腔坏水和一丝热血在帝都大闹了一场,终于是给南六州的百姓要来了钱粮。
回安阳,赈灾,修水利,再应对那三年无收的苦楚。
这场洪涝带来的后果让老爹足足缓了四年,他年满二十,尚未娶妻,钟慈也年满二十,尚未嫁人。
当时安阳穷到什么样,耗子进粮仓里转一圈都得哭着出来,还不如四年前光景好,可老爹得知钟慈未嫁,贼心不死,风风火火的跑去了晋州求亲。
虽大户人家女子嫁人都比较晚,但也少有二十岁还不嫁的,按常理说,钟慈已经是老姑娘了,老爹的对手却还是那么多,仍是一帮高富帅里的矮矬穷。
不过,他这回一去都督府,就见到了钟慈,钟慈拿着那封满纸骚话的信,问是不是他写的。
老爹真是不傻,他一想,钟慈把信留了这么多年,又赶在这时候跑来问他,立刻就承认了。
时隔四年,钟慈给了他回信。
那封满纸骚话的信上准是写了一些见不得人的,老爹言简意赅,只说自己写了“午时三刻,邀卿赏月,愿卿着蓝衣,书不言尽,府中槐树下见”。
钟慈只回了他一个字。
好。
“所以,我娘她会嫁你,是因为你那时赈灾救民的壮举?”
“哎,其实……说来惭愧,我,我当年压根就没想着什么大仁大义,只是看不惯他们独吞那些赈济粮,可恁娘,为着这件事,等了我四年。”
“恁娘跟我说,纵使富贵滔天,不能兼济天下,也是白白富贵一回,白白到人间活这一回,做人,应当以天地之心立心,以生灵之命立命。”
楚熹脑海里,并没有多少关于钟慈的记忆,可从府中老仆和老爹的口中,她能构造出一个模模糊糊的轮廓,能想到那该是一个多么漂亮,善良,温柔的女子。
老爹又叹气,他今日只在说到第一次见钟慈的时候笑过:“恁娘还在世时,我做那些扶危济困的事,就是为了哄她高兴,并没有将她那些话真正放在心上,没承想,今日又从恁嘴里听到了,许是冥冥之中注定的。”
“老爹的意思是,同意盖安民村了?”
“安阳城里有多少粮草,恁自己心里有数,恁看着办就好。”老爹是有一颗善心的,可腔子里更多的坏水:“实在不行咱就给沂都写信,既然是善举,咱们出力气,沂都出粮食,给他一个好名声,他肯定乐意,说不定还能赚一点。”
楚熹原本还怕自己动用那好不容易得来的粮草,老爹会不同意,得了他的准话就放心了。
说干就干。
快步走下城楼,召集一众城卫:“把百姓们送来的干粮拿好!落吊桥!开城门!”
城卫齐齐应道:“是!”
护城河外成百上千的流民,自觉走到了绝路,正低声呜咽,忽听“咯吱”一声巨响,纷纷抬起头来,只见那高耸巍峨的城门缓缓落下,铁锁链晃荡着,一点点绷直了,城门重重的落在土里,光晕之下飞尘四溅。
“城门……城门开了!”
不知谁流着泪喊了这么一声,千百流民顿时嚎啕恸哭,仿若死里逃生。
安阳城里的百姓也不禁红了眼睛。
几个统领带着众城卫出了城门,将那些果腹的干粮分发下去,流民们无不感恩戴德,连声道谢,可当他们吃饱喝足,想要进城时,又被这些城卫拦下了。
“不,不让我们进城吗……”
从安阳再往东走,便是沂州境内,要徒步千里,走上足足半月,他们无论如何也挺不过去。
“是不能让你们进。”
这一队人高马大的城卫里,突然冒出个身着锦绣,肤如白雪的小姑娘,她一开口,那些城卫各个俯首听命,流民们意识到她便是安阳的少城主,忙跪下来叩拜:“我们实在是没活路了!求少城主开恩!我们此生当牛做马也会报答少城主的大恩大德!”
沦落到这个份上的流民,不过是一些以耕种为生的穷苦百姓,便是耕种,也是东家的地,他们两手空空,大字不识,说不出什么好听的话,一片诚心却不假。
楚熹正愁怎么同他们说安民村的事,仇阳默不作声的搬来了一把凳子,楚熹当即扶着他的肩膀,踩到了凳子上,叫所有流民都能看见自己:“你们不是没有活路!”
小姑娘声音清脆,字正腔圆,透着一股善意,跪在地上的流民不自觉又抬起头,寂静无声的看着她。
“前两日舟凤来信,祝大人率领帝军打退了西北荒蛮子!荒蛮子便是卷土再来,也需一两个月,我晓得你们没处去,我虽不能让你们进城,但可以在城郊划出一块地,让你们暂且安顿下来,房子不够住,有现成的木料,咱们盖就是了,锅碗瓢盆,衣裳被褥,城中百姓一家凑一点,说凑齐也就凑齐了,吃饭是大锅饭,老弱妇孺少吃一口,省下来给能出力气干活的,还有那奔波一路生了病的,我自会找大夫给你们看诊抓药。”
“你们若愿意!现在就同我去城郊!天黑之前准让你们吃上饭!若是不愿意留在安阳,吃饱喝足,往北走一个时辰,码头有安阳的货船,上了货船,天南海北随你们去闯!”
“只要不懒!只要想活着!就一定能活下来!”
能跑到这来的,哪里会有懒的,哪有不想活着的。
他们跑出来,并非是畏惧战乱,并非是贪生怕死,是那些富商都在大肆囤粮,米价和船价一样飞涨,他们半生积蓄,竟不够买一袋米,只能背井离乡,做这低人一等的流民,这一路,不知遭了多少罪,受了多少白眼。
好在,终于有容身之处了。
“多谢少城主!多谢少城主!”词汇贫乏,谢来谢去还是那句话:“这辈子给少城主当牛做马!”
只听那小姑娘轻笑一声,细声细气的说:“用不着你们当牛做马,往后再有西边来的流民,你们也帮把手,同心同德,不怕有过不去的坎儿。”
流民们视她如观音降世,无有不应。
楚熹心里有种难以言喻的满足,她望着这些流民,拍拍仇阳的肩膀。
仇阳微微抬起头,看楚熹的目光近乎虔诚:“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