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不到是因为在想心事,她昨晚做了个光怪陆离的梦。准确来说是层层套套的连环梦。
梦里首先是三岁那年生日,爸爸难得有空,带她去爬山。结果爬到山腰,他不肯上了。
前后不着的苍茫云海里,他把必齐放在地上,说爸爸不肯上山并非是怕死,
而是怕登高,登高就会跌重。话音刚落,他退到崖口,纵身一跳……
随即她也跟着无尽地失重下跌,沉,醒豁眼间就置身于某处春色撩人的园林。
雾气像烟一般萦绕着竹林,云云绕绕,鸿蒙之境。耳边还有幽远的念白戏腔: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1)
镜头迷踪般地游走,直到定格在一辆偌大的越野车。四面车窗都氤氲着水汽,是雾,是汗,也是车里人风月跌宕的依据。
那人在吴侬软语里浮沉,花前月下,不辨东西。抱着那女人抵在窗上,后者赤身白条,又惊又羞,他眉眼迷离地教她,
“手,扒在窗子上……”
必齐没来得及看清那人的形容,就落荒而逃。一路跌跌撞撞,不觉径直栽进某人怀里。
周怿抬手扫着烟雾,一边牵她往光明处去,陡然转过身来,目光狠厉地揭穿她,
“施必齐,你喜欢我!”
我没有!
醒来的时候,明明是寒冬天,她却口干舌燥地浑身是汗。
*
周恪是替父亲来给施老先生还礼的,二小子就学前景的事,周家人出面与班主任磋商过了,达成的一致是暂且走施少庵建议的路子,准备出国。
老周是个多礼的人,或者他向来注重江湖人情的往来,才让周恪跑这一趟。
当然,这是他在场面上的说辞罢了。
施少庵接过茶叶待客进门,少不得歪派好友,“礼多必诈呀!”
是的。周恪摘下外裳换鞋进里,和世交伯伯吐槽起父亲,“您是晓得他的,用人朝前不用朝后。就连对我也一样,有用的时候是亲儿子金乖乖,没用的时候,从老子眼皮底下滚出去!”
这份熟极而流的口吻叫人唏嘘,有些人得个父亲还远不如外边忘年交的世叔。说白了,亲缘这东西之所以说是缘,就是它也没个定数,弄不好就反目成仇。
和夫妻经营一样,错的两个人在同个套子里,无论怎么磨合,都是豁了口般地两败俱伤。
“我这回看你又比春节期间持重些了。”施少庵和周孟钦最大的不同,就是他向来不吝啬对小辈的褒奖,真诚且由衷。说周恪愈发有大人的臂膀,“从前外人总说老周偏私小的更多,但我看,还是你袭父亲更多,气场才情各方面。”
“您这话我不知当褒还是贬。”周恪颔首微笑,接下他沏好的茶。
“此时是贬,来日或许就是褒。”
“怎么说?”
“看你怎么利用它,利用你父亲的这份祖传。”施少庵说,这和老天赏饭吃一样,有些人得了天赐却不好好使用,登天梯也能成绊脚石。
私心来讲,周家一对兄弟,老施更看好大儿子。不为别的,就因周孟钦年轻时有股偏向虎山行的匪气,他能在周恪身上看到这个特质。
二人在客厅话家常。既然说到这里,周恪便请教他,“不瞒您说,我现在和周怿面对同样的岔路口。老头希望我去分公司操练几年,时期一到才会放我回来。但您知道的,那是个小庙,和总部比起来……”
“你嫌委屈自己了。”
周恪少有地局促一笑,双手枕着后脑伸懒腰,“逃婚的事,到底给老头气着了,现在事事给我使绊子下马威。还有他妻家的人……我是骑虎难下举目无亲呀。”
这算是成年后的周恪唯一一次对着施少庵示弱,坦白自己有心无力,因着年少失怙的缘故,亲情和资源上跟二小子都没得比。
很多年后施少庵再提起周恪,都不免怀念起今天,感叹他要是没长大就好了,至少那份天然的少年气与赤子心,都活生生地存在过。
“哪能什么事都一蹴而就呢?”施少庵从公道杯里分茶,琥珀色茶汤冲出热腾腾的白气。
说就和这茶一样,不是第一口就能品到真味的。
“更何况,这眼瞅着周怿要出国了,他也还没成年,你有什么好忌惮的?”
你无非是怕这一被“贬谪”,回来就变了天。妻家人算什么,真正能从老周手里摘下花的,靠得是真本事。
我是你,就撒开膀子好好干。
周孟钦老了,可脑子还没糊涂,不至于当真把祖业给败了。
尚且青涩拘谨的周恪听到这番话,不禁给老施拱手,“如听仙乐耳暂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