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王乃是最优秀的炼丹师,做他的关门弟子,与其说是赔偿,不如说是三界所有炼丹师羡慕不得的殊荣。
此时此刻,霜绛年言谈举止颇合师徒之仪,挑不出一丝错处,然而师徒之间总弥漫着一层距离感。
“在师父面前拘束什么。”裴济扶起他,“还记着冒名顶替参加丹会的事?我早便说了,事出有因,你也是出于自保迫不得已,为师不介意。”
“但那终究是欺骗之举。”霜绛年满怀歉意,“师尊宽宏,不仅冰释前嫌,还收我入门下悉心栽培,徒儿却于心难安,只想报知遇之恩。”
“所以你这些日才如此拼命?”
“是。”
霜绛年垂着眼,淡色的嘴唇抿紧,眼睫紧张地微微颤动。
裴济看在眼里,对自己新收的这个乖巧徒儿怜爱之意大盛。
要是从小就能养在身边该多好?
不过现在也不晚。
“没能慧眼识珠,是为人师长的错处。”他拍拍霜绛年的肩头,“绛年此举,可是在责怪我错失良才之过?”
霜绛年忙道:“徒儿不敢。”
“再这般生疏下去,为师良心可要痛喽。”裴济笑道。
原来是笑言。
霜绛年抬眼,见裴济须发雪白、笑容和蔼,像个慈眉善目的老爷爷。这种来自长者的善意他还是第一次遇到,心头不由滋生出一缕新鲜的触动。
他紧绷的眉目软和下来。
“好了,”裴济引他出私阁,宽厚道,“剩下的试错、完善的工作就交给我们这些老头子罢。你多歇几日,修炼上也不可懈怠。”
霜绛年:“我不累。我还能……”
裴济伸手招呼:“鸢白,送送你的小师弟!”
“来了师父!”里面传来裴鸢白的声音。
“我可不敢多留你。”裴济朝他笑笑,“再占你几日,妖王恐怕要把这整座山都烧个精光。”
“怎会。”霜绛年莞尔。
谁知道这个看似神秘而高不可攀的药王,在徒弟面前是个爱开玩笑、和蔼可亲的老头呢?
阁楼外惠风和畅,霜绛年和裴鸢白并肩而行,他浑身都松懈下来,骨头都酥了,好像要融化进温暖的阳光里。
裴鸢白在一旁“小师弟长小师弟短”,把初做师兄的喜悦完完全全挂在了脸上。
在这样温馨的气氛中,霜绛年开口道:“我有过另一个师父。”
“嗯,这事师弟从前就和我说过了。”
“我从前还有过一位师兄。”霜绛年目光飘远。
“嗯……”这个裴鸢白还是第一次听他提起,想了想问,“那个师兄,有我对你好么?”
霜绛年摇摇头,又点点头,轻轻叹了口气。
他神色复杂,似乎藏了许多心事,裴鸢白耐心道:“想说什么?师兄都听着。”
霜绛年能感受到他目光中真挚的关切。
面对这样好的师兄,他不舍得有一丝一毫的隐瞒。
“还记得我们是如何相遇的么?”霜绛年淡淡道。
“这种事怎么会忘?”裴鸢白津津乐道,“一百一十二年前的那个夏天,我第一次下山收药,不当心迷了路,还遇到了一群穷凶极恶的修士。多亏师弟路过施以援手,否则现在的我就剩一抔黄土了。”
他不由笑着感慨:“什么叫缘分天注定?我那时怎会知道,萍水相逢的过客,日后竟会成为我的小师弟?”
这是他们友谊的起点——也是一个虚假的起点。
袖袍之下,霜绛年的拳头攥紧,但他开口之时,却轻松得像讲一个与己无关的故事。
“其实你在山下遇害,是我那位师兄亲手策划。他故意支使歹人伤你,又引我出手相救。所谓缘分,也是人为捏造,里面有太多肮脏的欺瞒。”
霜绛年别过脸,有些不敢看裴鸢白的眼睛。
他早该告诉裴鸢白真相,却一拖再拖,不是因为怕树敌,不是因为怕暴露,或许只因裴鸢白是个太好的人,他不舍得伤害对方,也不舍得割去这份友情。
霜绛年可以解释剖白,话到嘴边,却觉没有任何语言能弥补欺骗的伤害,只有一句苍白的“抱歉”。
身旁静了静。
不知过了多久,裴鸢白的声音传来:“这么说来……我还挺感谢你以前的那个师兄的。”
没有愤懑或怨憎,语气和平常无异,顶多有一丝未回过神的惊讶。
霜绛年抬眼看他,颇为意外。
裴鸢白挠了挠后脑,露出一个没有任何心机的单纯笑容。
“毕竟他让我们相遇了。如果没有他牵线搭桥,说不准你我就这么错过了,现在,我也就没有这么个玲珑聪慧的小师弟咯。”
霜绛年心里一直紧绷的那一根弦,彻底松了。
他笑叹一声,低低道:“你们师徒怎么都这么容易原谅别人?”
听了这话,裴鸢白却不高兴了。
“什么‘你们师徒’、‘别人’?”他纠正霜绛年的措辞,“是‘我们’,应该说‘我们’!”
“好好。”霜绛年浅笑着唤他,“鸢白师兄。”
他嗓音与平时没什么不同,裴鸢白却被这声“师兄”甜出了蜜糖。
“不管以前发生过什么,以后都由我来做你的师兄。”裴鸢白轻揽他肩头,“虽然我们不比妖王那条大腿粗,但师兄会竭尽全力为你遮风挡雨。以后药宗、师门,就是你的家。”
霜绛年望着他,心脏里那块留有缺憾的地方,逐渐被温暖填满。
“……嗯!”他重重点头。
师父,师兄。
有师门的感觉,可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