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此时,身后传来一阵熟悉的细碎脚步声,女子喊了一声小叔,湖亭卢氏琳琅七玉中最年轻也是性子最闲散的卢白颉一脸哀叹表情,手指回抹,即将现世的霸秀古剑当下便归鞘,众人只瞥见一抹璀璨的湛蓝锋芒。卢白颉是卢氏上代家主卢宣化的幼子,比起这代家主嫡长子卢道林要足足小了二十岁。卢白颉是庶子出身,天资聪慧,只是淡泊名利,并不热衷于儒家三不朽。他痴心剑道,至今仍未娶妻,自然便没有任何子嗣,他在卢府罕有露面。若说卢府内有分量的家族成员,谁与那寡妇真心亲近,卢白颉是唯一一个。没有子女的他很大程度上将徐脂虎当作半个女儿,许多祸事的苗头,若非他暗中扼杀,卢氏早就鸡犬不宁。不说别人,那父亲乃是姑幕许氏家主的女子,就做了太多次不干净的手脚。只是顾及她的嫂子身份,加上怜悯其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丧子之痛,否则卢白颉怎会容得卢府出现这等丑事。
发生了中门被卸这样足以惊动泱州的大事,徐脂虎不管在卢府如何受制,还是第一时间得到了消息,这才确定是弟弟到了阳春城。除了他,谁做得出这种惊世骇俗的行径?怪罪,徐脂虎哪里舍得!只不过卢府终归是自己名义上的家,闹得太僵不好,尤其是公公卢玄朗为了“面子”两字可以无所不用其极,哪个名士不爱惜羽毛?她朝卢白颉撒娇一般笑嘻嘻喊了一声小叔,换来一个无奈表情,徐脂虎不与这府上少有的好说话的长辈客套,跑出大门。所有彪悍轻骑都下马单膝跪地,恭敬道:“北凉凤字营参见长郡主。”徐脂虎没理睬,左看右看,没看到弟弟那张总是被她梦到的温柔笑脸,顿时无比失望。女婢青鸟已经勉强可以下路行走,只是脸色气态仍旧难看,刚要下跪,就被露出惊恐神情但很快掩饰掉的徐脂虎上前扶住,咬着嘴唇,放低声音问道:“凤年在哪里?”
青鸟轻声道:“殿下去了江心郡,说连夜赶回阳春城。”
徐脂虎一跺脚,红了眼睛呢喃道:“这个傻瓜!”
她深呼吸了一下,颇具威严道:“都随我入府。”
与卢道林、卢玄朗同辈的卢白颉不拦着,谁敢拦?卢白颉这种豪阀子弟的显赫身份摆在那里,但他的另外一个身份更是震慑人心。武评专门列出一份剑评,泱州湖亭郡卢白颉,赫然在列。评点卢棠溪剑意正大浩然,剑名虽含霸字,却是当之无愧的王道剑!
卢府庭院深深,是典型的江南园林风格,占地规模输给其余三大家族府邸,但此座接待过六位皇帝的“拙心园”却是名声最盛。园内湖石、假山出自首席叠石大家之手,一山一峰,生机盎然,一石一缝,交代妥帖,被先皇赞誉别开生面独步江南。要知道江南园林甲天下,可见拙心园的独具匠心,匾额楹联雕刻花木石碑,更是不计其数。徐脂虎亲自带路,一路上与鱼幼薇言简意赅说些园林构造的精髓。卢白颉与捧剑书童殿后,恰好李淳罡和姜泥以及靖安王妃走在最后,今日并未出剑的卢白颉向老剑神询问了一些剑道疑惑。老头儿当年与半个晚辈羊豫章有些善缘,也就没如何端架子,而卢白颉虽说性格是典型的世族风气,但终究人如剑意,并不古板拘泥,相谈甚欢。卢白颉只是眼角余光轻淡瞥了一眼裴王妃,就没有再看。
徐脂虎住在西北角落的写意园,院子不小,丫鬟却少得可怜,略显冷清,袁猛在内的凤字营都安排在隔得不远的两栋院子里,到了院门口,卢白颉再次作揖才离去。
进了院子,徐脂虎让贴身丫鬟二乔去端些冰镇梅汤来,坐下后,才问道:“路上到底出了什么事情?”
青鸟将芦苇荡发生的一切如实禀报。
青鸟平静地娓娓道来,其中惊险,岂是简单的一句一波三折可以形容!
徐脂虎的脸色随着跌宕起伏,最后听到世子殿下安然无恙,才捂住胸口长长松了口气。
徐脂虎眼神古怪地转头望向到现在还没能坐下的裴南苇,这个无法无天的弟弟,真是出息了,连王妃都敢抢!
整个下午至黄昏,写意园风平浪静,徐脂虎都在跟几位女子问些有关徐凤年的事情,尤其喜欢听一些糗事。对于卢府情理之中的平地起波澜,徐脂虎没那个好心情去热脸贴冷屁股。丰盛晚饭过后,知书达理的书童前来轻轻叩响院门。
见到二乔,书童冷淡地生硬说道:“我家主人要见你家小姐。”
气氛本就古怪,这句话说出口后就越发冷场。
二乔冷哼一声,丢下一句“知道了”,转身便走。
眼神清澈地望着她的背影,书童偷偷流露出一丝懊恼。
坐在湖畔亭子里的卢白颉微微一笑,自言自语道:“少年已知愁滋味。”
徐脂虎走出园子,来到亭子坐下,有些愧疚地说道:“这次给小叔添麻烦了。”
并无半点世家子陋习却有世族子孙古风骨气的卢剑仙摇头道:“给小叔添麻烦算不上,只是如此一来,你以后在卢府就更难做人了。”
徐脂虎无所谓道:“这算什么。无非就是在我面前笑得更假,在我身后笑得更冷。”
卢白颉叹息道:“先不说二管事卢东阳,世子殿下指使扈从在闹市行凶shā • rén,那些人品行再不济,也是湖亭郡的读书人,其中一位还是役门子孙,如果中门不卸,小叔还能去兄长那里说上几句,由卢府来出面摆平这烂摊子,大不了就是给那几个小庶族一些抚恤银子,以及几份官衙俸禄。仅是用银子买命任谁都有怨言,可正儿八经的官职,大抵也能堵住嘴了,这等闹心违心事,为了你,小叔不介意出面破例一次。可拆去卢府中门,当着一整条街湖亭家族的面杀死卢东阳,二兄好面子,不落井下石,已算忍耐极限了。卢氏数百年沉浮,受过的屈辱其实不少,只是近百年坎坷渐少,今日受辱至此,恐怕家主都要动怒啊。”
徐脂虎默不作声。
卢白颉皱眉道:“脂虎,此时此地,就你我二人,小叔有些话就直说了。你这做世子殿下的弟弟,行事怎么如此不顾后果?当真一点不顾及京城那边的看法吗?须知你父王再权势如日中天,终究还是树立了张巨鹿、顾剑棠这般可作王朝巨梁的政敌。再者,他这是要将泱州四族往北凉的敌对面推啊,许淑妃因你被贬入冷宫,若是皇帝陛下自己的想法倒还算好,若是皇后的意思,你觉得徐家在帝王心中还能剩下几分情谊?何况许淑妃是谁你还不知道吗,姑幕许氏这些年几乎可算是倾尽一族人力物力去给她铺路,遭此灭顶劫难,泱州四族,原本与我卢氏关系紧密的姑幕许氏,以后即便不会分道扬镳,也注定不能再像以往那般共同进退,与当年泉儿的暴毙如出一辙,黑锅还得由你来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