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仓一战,是当今天子登基后,在太安城以南版图上吃到的第一场大败仗。永徽年间两次远征南诏,虽然无功而回,但十数场大小战役也是互有胜负,而祥符元年的散仓骑战,大将军阎震春战死,三万精骑全军覆没,是注定没法子盖上遮羞布了。此战令离阳朝野悚然,若说杨慎杏的被困还可以理解为轻敌所致,那么阎家骑军跟西楚叛军不含诈术的硬碰硬,结果仍是一败涂地,就不得不让朝廷重臣名卿重新权衡西楚的实力。一心报国的宋恪礼更是忧心忡忡,直到元先生跟他打开天窗说了一席敞亮话,才让这位宋家雏凤真正见识到庙堂的波云诡谲。
“你有没有看到一件事情?杨慎杏的四万蓟南老卒,以及新创的五六千骑兵,和阎震春原本守卫京畿的三万精骑,都是某一个人的‘家军’?”
宋恪礼惊叹道:“可这代价是不是太大了些?”
元本溪淡然笑道:“朝廷那边,主要是顾庐兵部以及起居郎所在的‘书房处’,这几个地方都不认为杨慎杏、阎震春这两位百战老将会一败涂地,他们本该输在西楚主心骨曹长卿露面之后。不过如此一来,既然京畿兵力看似受到重创,那么广陵王赵毅又有什么理由龟缩不动?”
宋恪礼感慨道:“先抑武,削藩便水到渠成,这是阳谋。”
元本溪不置可否,犹豫了一下,自嘲道:“我还算读过些兵书,但一直不敢说自己熟谙兵事,故而对于战事布局,一向能够不插手就不插手。人贵自知,扬长避短,很多时候只要你不犯错,机会就来了。杨慎杏是输在了庙堂之上,否则以櫆嚣一线的兵力,双方均势,如果杨慎杏稳扎稳打,还能占到便宜。可杨慎杏打了大半辈子的仗,年纪大了后,不把自己当封疆大吏,而以为自己就是一员‘堂臣’,到头来输在沙场之外也是情理之中。宋恪礼,你不可不引以为鉴。”
宋恪礼使劲点点头。
元本溪继续说道:“阎震春为杨慎杏牵累,不得不仓促南下散仓,被西楚骑军以逸待劳,更有意料之外的三千重骑在关键时刻搅局,被人有心算无心——阎震春越是治军有方,麾下士卒越是不惜决战到底,就越落入西楚的圈套。以阎震春的经验,肯定猜得到西楚两万轻骑身后留有伏兵,只是没有想到两万骑就将他们三万骑打成了强弩之末。朝廷一步错,步步错;西楚一步先,步步先。西楚看来是后继有人啊!兵部有一份记载了十几名年轻人的档案,其中又以四人最优。四人已经出现了两个。裴阀子弟裴穗在主持櫆嚣政务,此人年少老成,家学渊博,但缺少灵气。散仓一战,率领两万轻骑与阎震春死战的骑将许云霞,锐气十足,但绝对把握不准重骑的出击时机,如此看来,北线之事,应该是四人之中的寇江淮或者谢西陲的手笔。”
宋恪礼缓缓说道:“我听说过寇江淮祖辈皆是西楚大将,他本人钻研兵法韬略,早年曾经是上阴学宫名震一时的人物,尚未及冠便当上了稷上先生,更身具亲身陷阵之勇,是难得的文武全才。至于谢西陲是何人,晚生不曾耳闻。元先生,西楚的北线谋划,当真不是那‘儒圣’曹长卿的既定经略?”
元本溪摇头道:“没有这些出众的年轻人,曹长卿怎敢复国?”
元本溪突然笑了起来,而且大笑不止。宋恪礼愣了一下,在他的印象中,元先生事事处变不惊,大智近妖,却城府深沉,少有真情流露的时刻。元本溪开怀大笑之后,提起酒壶喝了口酒,说道:“我一辈子窝在翰林院,听多了名士风流的高谈阔论,虽然多有迂腐气,可到底是世间最饱读诗书的一小撮人,不乏可取之处。要么是跟一群见不得光的幕后人物打交道。这些人物更是见识不俗,各有各的卓越才学,或者小处细处无纰漏,或者远见超群,一步算十步。结果这趟出京,住在那些城镇客栈,听着贫寒士子和乡野村夫的夸夸其谈,才知别有一番风味。”
宋恪礼哭笑不得,不敢妄加评论。这趟南下之行,确实旁听了许多井底之蛙的滑稽言论,宋恪礼往往左耳进右耳出,倒是元先生次次听得津津有味,喝酒吃菜越发愉悦。例如有市井粗人说那绰号啥官子的西楚曹长卿脑子太笨,怎的就不躲在京城里刺杀当今天子?反正都已经刺杀了三次,多几次又何妨,总比在广陵道上无所事事来得强。还有人的意见更为“务实”,说他要是曹长卿,就带着江湖高手坐镇北线,每次杀个几千人,几天杀一次,一路杀到太安城脚下,都不用折损西楚一兵一卒。当然,也不是没有人提出异议,说既然如此,咱们朝廷怎的就不重金聘请跻身武评的高手,一股脑杀去北莽,还要顾剑棠大将军的边军做什么,要北凉铁骑做什么?分明是天地之间藏着咱们老百姓不明白的规矩。然而这些人被人刨根问底时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西楚揭竿而起,竖起了那“姜”字大旗,却并未出现离阳王师一战功成的大好局面,战事胶着,热闹非凡,市井坊间也出现了许多面红耳赤各抒己见的争执者。
元本溪轻声笑问道:“是不是觉得那些远离中枢的百姓见识粗鄙短浅?”
宋恪礼没有故意隐藏心思,点头道:“晚生确是这般认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