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帝城在定海神针一般的王老怪死在北凉后,江湖地位一落千丈,尤其是在于新郎等人先后离开东海后,这座昔年的江湖圣地经过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动荡不安。城中割据势力大小林立,尤其是没了禁武令的约束,高手之间的约战邀斗,频繁到了想要找个高一点的位置作为对战地点都难。而门派之间的械斗更是不计其数,据说有好事者计算过,仅在半年内骤然兴起又骤然覆灭的宗门,多达六十余个,当然其中许多所谓的帮派就是小猫小狗三两只。这一切乱象,直到那个姓江的年轻人在城头打潮半年后,才开始趋于稳定。对于年轻人的身份,江湖多有猜测,有说江斧丁是王仙芝真正的关门弟子,也有说姓江的是类似齐玄帧的谪仙人,身具莫大气运,是这一代最终克制北凉王的厌胜之人。
在武帝城独来独往的江斧丁两耳不闻天下事,只是日复一日在那城头打潮,原本那个腰悬一柄过河卒入凉挑衅北凉王的英俊公子,白皙皮肤晒成了渔夫一般的古铜色。自从拳法宗师林鸦离开武帝城,江斧丁就再没有酗酒。其实他也不算什么鸠占鹊巢,王仙芝的住所本就成了无主之地,他江斧丁靠着一双拳头独霸了王老怪的故居,不服气和不长眼的都给他捶碎身躯了。
这一夜,海上生明月。
借着月色,江斧丁难得拎了一壶酒坐在城头,盘膝而坐,慢慢饮酒。这位身份隐秘至极的年轻人,也曾经年少轻狂不可一世。偌大一座太安城,同龄人中,他嫌弃大将军顾剑棠的两个儿子太死板,嫌弃当年的四皇子徒有雅誉却胸无大志,嫌弃大皇子赵武粗鄙不堪,嫌那些黄紫公卿的子女个个酒囊饭袋,到最后唯独跟那先帝的私生子赵楷意气相投。在赵楷从上阴学宫返回京城之前、死于西域铁门关之前,两人大醉一场,一个说要为离阳赵室立下不世边功,一个则笑言江山归你,江湖归我,以后若是帮你赵楷坐了龙椅,封我江斧丁一个逍遥王如何?
江斧丁望着海面上的明朗月辉,怔怔出神。比拼身份家底,赵楷是皇帝的儿子,是杨太岁的弟子。而他江斧丁何曾差了?是离阳那位帝师的儿子,虽说自幼为了应对层出不穷的复仇刺杀,彻底隐姓埋名,不跟那个男人姓元,但是太安城最顶点的那撮人,又有哪一个敢小觑他江斧丁?旧户部尚书王雄贵的幼子,如今狗屁京城四大公子中领衔的那个家伙,早年跟自己起了冲突,结果事后当晚就跑来老老实实磕头认错。他江斧丁年少时说要练刀,那个说话含糊不清的男人便为自己要来了顾剑棠的刀谱,当时还是兵部尚书的顾剑棠甚至连方寸雷也亲自倾囊相授,那个男人更从大内武库取出了那柄过河卒。那十余年中,不下二十位武道宗师为自己喂招,其中就有地位同样超然的大天象境界的柳蒿师!
既然如此,他江斧丁为什么还会输给那个姓徐的?
江斧丁狠狠将酒壶抛入海中,嘶喊道:“我怎能甘心,我怎能认输?!”
江斧丁大口大口喘气,从怀中掏出一本书籍,似乎想要同那酒壶一样舍弃,只是他抬起手臂,最后仍是没有说丢就丢。
这本书,是他爹真正的遗物啊。
那个真名不被熟知的男人,曾是离阳当之无愧的帝师。离阳王朝大智近妖的谋士,他的对手,是荀平,是黄龙士,是徐骁,是燕剌王赵炳,是张巨鹿领衔的那拨“永徽之春”。
江斧丁喃喃道:“爹,你从来没有输过,那么我怎么比得上你?”
江斧丁缓缓收回手,神情木然看着那本书泛黄书籍。书名以一丝不苟的楷体写就,有个很古怪的名字:《夜航船》。江斧丁知道其中缘由,因为那个男人曾经提起过,天下学问,唯独夜航船中最难对付。而此书开篇便写了一个荒诞不经的小故事,是说儒释道三教中人,和一位老船夫,四人共同泛舟于海,儒士说那经世济民之学,浩然正气,道士说那长生之术,玄妙无双,和尚说那至深佛法,天女散花。船夫先是越听越惊骇,几乎吓得丢掉了手中竹篙,后来越听越犯困,迷迷糊糊,最终不小心丢了那根船篙,使得四人都无法返航登岸。
这本书是元本溪当时带着宋恪礼出京游历大江南北的时候,来到武帝城后,亲手交给江斧丁的。他只说书中故事都仅是些道听途说的乡野怪谈,如鬼画符,难登大雅之堂,纯属一个老夫子百无聊赖的儿戏之作而已,除了给自己儿子翻几页看几眼,别无他用。
这本书的字数多达二十余万,故而每一页都显得极其密密麻麻。江斧丁完全能够想象那个毫无壮阔可言的场景:一个略显孤僻的老男人以元朴身份在翰林院当值的时候,价廉物美的小酒一壶,香味四溢的花生米一碟,如锥如刀的老兔紫毫一杆,独坐独饮,下笔极慢,勾画极微,每每写到自得其意之际,小啜一口酒……
江斧丁把这本书小心翼翼放回怀中,后仰躺下,望着头顶的明月当空:“小时候,你跟我说天地生我七尺男儿,那就是要赢做枭雄,输做英雄,死做鬼雄。”
江斧丁闭上眼睛,苦涩道:“但是你我最后一面,却说只要我好好活着就够了。”
长久的沉寂,这个在武帝城最为孤僻的年轻男人如同睡死过去。
晨曦沐浴之中,终于睁眼后,江斧丁坐起身,轻声道:“我想好了,世人可以忘记一百个一千个江斧丁,但是不能忘记那一个元本溪!”
江斧丁重新站起身,泪眼蒙眬稀稀碎念道:“爹……我要替你跟赵篆跟离阳讨要这笔账,我会帮那个赵铸坐上龙椅……我……很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