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他们前后脚来到欣然亭的一辆不起眼马车中,走下两名身穿素雅青衫的男子。范长后看到是门下省左散骑常侍陈望和那状元郎李吉甫,本以为按照孙寅的清高秉性,至多斜眼一下就不再搭理,不料孙寅竟是拉着他主动走上前。也看到他们二人的李吉甫明显没想到孙寅会打招呼,难掩眼中那份匪夷所思,倒是整个离阳王朝中官运亨通能媲美晋三郎的陈少保,没有丝毫惊奇神色,对他们温言笑道:“孙兄,月天先生,事先说好,我今日仍是不饮酒,只能以茶代酒,不过吉甫已经做好了不醉不归的打算,你们尽管灌他便是。”
孙寅冷哼道:“喝茶又如何,我喝酒就是,咱们一人一杯,照样能让常侍大人去小解个四五六七次。”
陈望一脸苦笑着抱拳讨饶道:“孙兄,莫要欺负同乡人啊,恳请孙兄把矛头指向吉甫,不然月天先生也行。”
范长后微笑道:“常侍大人,可不能仗着官帽子大,就这么当着面祸水东引啊,有损朝廷体面。”
李吉甫望着言谈无忌的三人,心底深处有些羡慕。自己虽然与身边这位既是皇亲国戚又是当朝重臣的侍郎大人多有私下相聚,但他其实从来都不曾真正放开手脚,每次聚会返家,甚至都要翻来覆去细细思量,是否在某处措辞上有何不妥有何失礼。这怪不得李吉甫患得患失,谁都清楚身为天子近臣第一的陈少保,在那小朝会上占据一席之地,指日可待。而且相比一般京官,李吉甫知道更多可靠内幕。离阳朝廷空悬数十年的中书省,在齐阳龙入主后,可谓百废待兴。在门下省担任左散骑常侍的陈望,虽然已是正三品的gāo • guān,但极有可能在一两年内就转入中书省,担任那至今尚未有人“坐实”的中书侍郎一职。三省六部的侍郎并不少,但中书侍郎无疑是最有分量的那个。不是翰林不获美谥是大势所趋,但这些规矩都管不着这位陈少保,三十岁出头的中书侍郎,在武夫乱国的旧离阳朝也许不算惊世骇俗,但是李吉甫敢断言这必是一桩后无来者的官场壮举。
赵右龄、殷茂春、晋兰亭,机关算尽,都在眼巴巴盯着那个“首辅”头衔。
但唯独陈望,是如此心不在焉和闲庭信步。
也许当时在场的很多人都没有想到,祥符二年的这场欣然亭聚会,在后世青史留下了许多脍炙人口的风流雅事。
被坦坦翁亲口赞誉为“董家子腕中有鬼神,见字如沐春风”的书坛新秀董巨然,写下了千古名篇《欣然亭》;为齐阳龙破格提携的年轻画师黄荃在礼部侍郎晋兰亭亲自为其铺开宣纸后,酩酊大醉,挥毫泼墨,画出了一幅当日就被皇帝陛下挂在御书房的《醉八仙》;而那首几乎一夜之间便传遍京城的《侠客走京华》,更是以孙寅起头,包括晋兰亭、严池集、宋恪礼、陈望、范长后、高亭树在内总计六十四人,共同写就这首名动天下的长诗。
当然这一日的欣然亭,岂能只有俊彦豪杰,而无动人胭脂?京城三位各有千秋的花魁,纷纷登台,或舞或歌,尤其是曾经登评胭脂榜的那名女子,被誉为声色双甲的李白狮,那场独舞,堪称技惊四座。更让人啧啧称奇的是李白狮在那日之后,就在太安城彻底杳无音信,消失得那般决绝,好像从未来过这世间一般。事后有人根据她在宴会上的只言片语,猜测是因为与一位不知姓名的剑客游侠相互爱慕,从此神仙眷侣逍遥江湖去了。
无风吹雨打,风流自散去。
宴会人流一直到深夜才陆续离去。李吉甫早已醉得不省人事,官职最高也是唯一没有饮酒的陈望,本想亲自带着李吉甫离开,只是被人挽留,实在脱不开身,就只能请人代劳送李吉甫回去,而那个人竟是堂堂礼部侍郎晋兰亭,他亲自与高亭树搀扶李吉甫返回马车。孙寅离开得也晚,不过来时两人,去时孑然,旁若无人,满身酒气地策马狂奔,惊杀许多京城大家门户的婉约小娘。范长后在众人怂恿下与吴从先又来了一场“先后之争”,双方妙手迭出,吴从先虽输了棋局却不输气势,让观战者大呼过瘾。经此一战,吴从先隐约奠定了范长后一人之下离阳围棋第二的地位。严池集和宋恪礼还有那个诨号孔武痴的同乡人一起离去,《欣然亭》《醉八仙》和《侠客走京华》这一文一画一诗都交给这位年纪轻轻的天子亲戚,他马上就会送往皇宫。
夜色深深,灯火依旧朗朗,欣然亭只剩下十余人,京城皆知素来滴酒不沾的陈望留到了最后,范长后与吴从先已经下完棋,后者与一帮朋友乘兴而归。仍然逗留亭中的人物都是太安城官场上的新贵人物,也愿意放下脸皮去跟陈望这位中枢gāo • guān套近乎,不过大家都是腹有诗书气自华的读书人,哪怕喝多了,言谈举止仍然丝毫不减文人习气,自当不俗。而陈望也从不是那种喜好拿捏架子的人物,与他们也都融融洽洽。最后,不知是谁意犹未尽,便花了点银子喊来了在此次聚会中“走场”挣钱的一位乐家唱曲女。那女子怀抱琵琶,不抹脂粉,虽不是什么国色天香,可灯火摇曳中,也有几分楚楚动人的意味。怯生生的她显然在今天的宴饮中生意冷清,没招揽到什么生意,不似其他同行女子,虽有疲态,但早就钱囊鼓鼓满载而归。这名女子,坐在亭外一条备好的小凳上,弹抹琵琶前,快速瞥了一眼亭前坐在蒲团上的众人,十来人,大多坐在阶上的蒲团上,台阶有高下之别,最高处坐着两个并肩的年轻男子,她也能猜出既然这些人能够出现在欣然亭中,而不是跟大多数士子那般离着亭子老远,那么应该就是今日京郊宴饮中最有地位的那类人物了,是泱泱太安城真正的大人物,就算今日不是,以后也肯定是。她有片刻的失神,她很好奇这些等待自己琵琶声的年轻公子,若是穿上了官服,会是怎样的光景?
其中那个雇她唱曲的公子,坐在台阶低处,笑着柔声提醒道:“姑娘,该起声了。”
她俏脸一红,略显局促慌乱,轻声道:“公子稍等片刻,容奴婢试音一二。”
听着女子的轻轻捻动琵琶弦,有意无意得以跟陈少保并肩而坐的范长后微笑道:“是我们祥州那边典型的江左吴家技法,以下出轮见长,音不过高,节不过促,舒缓有度,不比北方的大弓饱满,但亦有一番独到旨趣,因此曲目也是多江南风韵的文板小调。酗酒过后,听上这么一曲,的确舒服。”
陈望笑着点头,轻声道:“我是直到京城,才晓得琵琶一物原来在我家乡那边,还有个‘马上鼓’的说法。我当年只是个寒酸书生,没能去边关游学,说来惭愧,哪怕就是想要附庸风雅,也只有贻笑大方的命,所以这么多年就很识时务地不太参加宴饮集会。别人说我不好养望之事,那真是抬举我了。”
“词曲名,女儿红,是说那江南水江南酒和那江南的女子……”女子向众人解说当下要弹唱的曲目。
听到那女子嗓音清脆的曲前念白,范长后咦了一声,笑道:“巧了,是说那女儿红酒。我家乡自古便有此风俗,家中有女儿诞生之时,便会埋下一坛酒,饮酒之时便是女子出嫁之日。除此之外,也有状元红,则是家中男子考取功名时,方才取出宴客……”
然后范长后突然发现陈望好像有些神情恍惚。
“一分米黍气绕梁,两分流水天微凉,正值三分杏花香。一声春雷埋一坛,过了十八年,女儿红,女儿笑,女儿娇,新酒变陈酿,小娘在等披红装……”
闭上眼睛静听琵琶声和女子唱腔的范长后,最终轻轻叹息一声,原来这支曲子的结局,并不像酒名那般美好。
曲中那名女子,等了很多年,仍是没能等到远在他乡的公子,而她也没有为其他男人披上红装,就那么死了。
按照习俗,若是家中女子未曾出嫁而夭折,那一坛女儿红酒便会称作花雕,也要取出喝掉。
曲中末尾,说那位公子最终返乡,虽然已经高中状元,但只能在坟头独饮那坛酒。
范长后睁开眼睛后,这一次已经从陈望脸上看不出什么异样。
曲终人渐散。
根本不用范长后请求,就有人主动借了这位黄门郎一匹骏马。范长后骑上马的时候,无意间转头,看到陈望站在亭外,似乎跟那唱曲小娘说了一句话才走向马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