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长后没有半点探究的念头,以陈望那有口皆碑的品行和范长后本人对这位陈少保的认知,绝对不会认为这位左散骑常侍会有半点轻薄企图。
范长后骑马缓缓而行。
当年身在江湖之远,如今居庙堂之高。
恩师,如今连那孙寅都想要好好做官了,我范长后虽然下不出你的那盘春秋,但我会尽力下好自己的这盘棋局。
远处,陈望登上马车,在上车之前,他向那怀抱琵琶的女子问了一句话,问她曲中那个公子晚归,是不是不如不归。
女子怯生生的,不知如何作答。陈望本就只是无心之语,就此告辞离开。
陈望颓然靠着车厢壁。
哪怕当年迎娶那位姓赵的金枝玉叶,哪怕老丈人是一国郡公,婚宴之上他陈望也不曾饮酒,为此当年许多参加婚礼的赵室勋贵子弟,还有过许多冷嘲热讽,但是这么多年过去后,他陈望辗转京城各部,一次次鱼跃龙门,别说那些不成气候的功勋王孙,就是那些位高权重的郡王国公,也只敢与他陈望平起平坐了。
陈望今日此时竟拎回了一小瓶酒。
就在昨天,他收到一封口头上的隐秘谍报。内容只有四个字:已死,有愧。
有愧的是北凉。
已死的,是恰如那曲子中从女儿红等到了花雕,也没能等到人的可怜女子。
江南之南,黄梅时节家家雨。
西北之北,芦苇荡中飞絮飞。
陈望一口一口喝着酒。
无声无息,喝酒不停,泪流不止。
陈望当时第一个念头是迁怒那个年轻藩王,迁怒整个他早已无牵无挂的北凉。
他这些年所做的一切,除了当初那些银子,那份知遇之恩,更多是因为她在北凉,他希望北凉安稳,归根结底,只是希望她安稳而已。为此他这么多年不怕伴君如伴虎,不怕官场的云波诡谲。这个隐忍至极的男人,怕只怕自己会在睡中说梦话,喊出那个名字。
但到头来,可以凭借一己之言促成天下版籍更改的他,可以劝说皇帝加大力度约束漕运的他,什么都没有做。
官路上,夜幕下,马车中,有个有可能成为第二个离阳张首辅的男人,像个孩子,号啕大哭。
如果说祥符元年是一个让离阳正统感到惊愕,却仍然胸有成竹的一年,那么祥符二年就是一个风雨如晦、让人渐感不安的年份了。
这一年的暮春,在曹长卿的亲自领军之下,西楚叛逆气焰熏天,靖安王赵珣所率的青州水师救援不及,藩王赵毅的广陵水师全军覆没。这也直接导致宋笠在广陵道陆地上好不容易赢得的均势格局,在广陵江的水面之上被轻松打破。更让人忧心的是,作为最重要援军的南疆劲锐大军,在战力更逊色于广陵的青州水师不得不避其锋芒后,只能从广陵江上游少数几个狭小渡口登岸。与此同时,丧失全部水师兵力的藩王赵毅,兵败如山倒。随着谢西陲亲自主持东线,呼应西楚水师的沿江而下,赵毅残军只能越发龟缩一隅,在宋笠手上夺回的地盘,如同悉数双手奉上。江上一战,牵一发而动全身,南征主帅卢升象的大军也不得不停下步伐,原地固守几处要隘,以防西楚谢西陲挥师北上乘势反扑。这自然使得离阳朝廷原本预计的南北夹击东西合流,直至将西楚京城围堵得水泄不通的大好局面,成了一场空想。
所幸值此国势动荡之际,京城还有欣然亭聚会,这意味着民心尚稳,更有陈芝豹领旨亲率一万精兵悍然出蜀,还有在两辽东线和蓟北边境上,大柱国顾剑棠和新任蓟州将军袁庭山都打出了一系列的漂亮胜仗。
正午时分,广陵江面上,数艘新近改挂姜字大旗的大型楼船逆流而上,没有在西楚京城外的江面停留,而是继续沿江向上驶去,这些战船都是江上一战从广陵王赵毅手中缴获的。说来滑稽,这几艘本该在那场战役中发挥出巨大威力的楼船,更换主人之前都几乎完好无损。居中一艘巍峨楼船之上,一行人凭栏而立,有双鬓霜白的男子青衫风雅冠绝天下,有背负紫色剑匣的年轻女子风华绝代,更有披甲武将一个个意气风发,气度森严,也有一帮从京城临时登船赏景的文臣,谈笑风生。在这中间,有两个年轻男子最为瞩目。一个相貌平平,气度内敛,他仅仅是因为所站位置而惹眼,就站在青衫中年人身旁,隐约皱起眉头,与船上大多数武将文臣的轻松惬意大不相同。另外一个年轻人就要让人由衷地眼前一亮,不得不惊叹世间竟有如此钟灵毓秀的男子。他白袍玉带,迎风而站,真是如神如仙,足以让旁人感到自惭形秽。
船头最靠前四人,分别是曹长卿、姜泥、谢西陲、宋茂林。
如今谢西陲在离阳朝野的名声极大,连老百姓都听说西楚叛军中出了一个了不起的天才将领,差不多有春秋兵甲叶白夔的架势了。
至于宋茂林,虽然在西楚庙堂是后进之秀,比之立下赫赫战功的谢西陲,却也不遑多让,两人一文一武,并称“大楚双璧”。宋茂林因为相貌出众,仿佛世间谪仙人,加之文采斐然,除了“大楚双璧”之外,又跟那位西北藩王一起有了个“北徐南宋”的说法。宋茂林本就出身豪阀,这大概就是真正的天之骄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