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秋十天遍地黄。
祥符二年入秋后,一个惊人的消息火速传遍大江南北,据传西楚姜姒即将登基称帝,这意味着这位曾经流亡多年的公主,会成为北莽慕容女帝之后的第二位女子皇帝,更是中原王朝历史上的首位女皇。
与此相呼应,西楚各位在外领军的大将要员,除去镇守江北要隘的许云霞和负责与南疆吴重轩大军对峙的裴穗,连同曹长卿和谢西陲在内,几乎所有西楚文武大员都陆续会聚京城。
相比之下,离阳朝廷下旨敕封吴重轩为征南大将军,同时擢升横江将军宋笠为镇南将军,兼任广陵道副节度使之一,奉旨重返广陵道辅佐广陵王赵毅统领大军,就要显得黯然失色许多。至于与宋笠悄然随行的两位暂时顶着工部观政郎的年轻官员,在风云变幻的形势中,就越发不起眼。而在短短两年内便先后担任过礼部户部两任尚书的元虢,这位时下被笑称为“救火尚书”的旧张庐得意门生,既没有像同僚韩林那样被年轻皇帝寄予厚望外放地方担任封疆大吏,也没有如太安城官场预料那般如同王雄贵被贬谪到战火纷飞的广陵道,没有就此担任副节度使,而是以传旨大臣这么个不伦不类的过渡身份,与宋笠一行人在见过卢升象后兵分两路:元虢去见吴重轩,宋笠则领着那两位工部从七品小官,熟门熟路地前往赵毅所在的藩王府邸。
随着元虢这位天子使臣的越发邻近,战况不利的广陵西线的气氛似乎有些不同寻常。照理说吴重轩身为敕封对象,最该兴师动众才对,不说带着几位南疆大将一起出城十里相迎,最不济也该让人着手准备为元虢接风洗尘。且不说元虢是否有机会在庙堂东山再起重返中枢,即便是以元虢在太安城官场多年积攒下来的声望,即将正式涉足离阳官场的吴重轩也怠慢不得,但是到头来,还是靖安王赵珣带着青州水师将军韦栋去迎接的元虢。吴重轩只是出席了在一艘水师楼船上举办的晚宴,唐河和李春郁两位嫡系大将没有露面,身边只跟着一个姓江的陌生年轻人。宴会开始之前,元虢面无表情地宣旨,穿着一身不合时宜铁甲的老将吴重轩,也是面无表情地听旨接旨,在一大帮脱去公服官袍的文武官员中,吴重轩跪地和起身时满身甲叶的铮铮作响,尤为刺耳。这使得之后的晚宴,满桌山珍海味、美酒佳肴都味同嚼蜡,寡淡至极,毫无喜庆可言。
夜幕中,离着这艘黄龙楼船有些距离的江面上,一艘今晚负责巡江的青州战舰静止不动。从这边望去,只能望见楼船上的张灯结彩和模糊身影,一个身穿便服的年轻人安静地趴在栏杆上,嘴角冷笑。
年轻男子左首边依次站着王仙芝二弟子宫半阙、三弟子林鸦和一名身材高挑、头顶帷帽的女子。右首边的四人都正值壮年,无一例外都满身杀伐气息,赫然是南疆道步军大将张定远、顾鹰、原州将军叶秀峰、鹤州将军梁越!可以说除去燕剌王麾下第一猛将、天下用戟第一人的王铜山,赵炳拿得出手的嫡系大将,此时都已经到齐。
赵铸没有抬头,微笑道:“林姐姐,那个家伙就是你们武帝城的江斧丁吧?”
拳道大宗师林鸦脸色复杂,点了点头。
赵铸揉了揉下巴:“我就纳闷了,这家伙怎么就能帮着吴重轩跟太安城搭上线的,这个媒人,可不是随便一个普通人就能当的。”
林鸦欲言又止。
赵铸转头看着登榜过胭脂评的女子武道宗师,嬉皮笑脸道:“林姐姐你放心,吴重轩就算没有江斧丁牵线搭桥,一样会跟太安城眉来眼去,早晚的区别而已。不看僧面看佛面,我肯定不去跟姓江的较劲。哈哈,真说起来,这次咱们吴老将军确实高兴不起来,说好的封侯拜将,征南大将军是当上了,但却没有封侯,就更别提封为祥符年间的第一位王朝异姓王了,这跟在咱们南疆当头号大将有啥两样?十万南疆北部精锐大军,就折腾来个四征之一的将军,亏出血了。皇帝陛下这次出手,真算不得如何阔绰。”
那名身份神秘的高挑女子冷声道:“不是朝廷舍不得给吴重轩封侯,之所以失信于人,无非是因为广陵道战事不顺。如果现在就开始大封武将,等到尘埃落定,又该封赏什么?相信那位从京城来的元大人事后与吴重轩私下会晤,会把话挑明。”
赵铸嗯了一声:“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道理是这个道理。兴许换成是我坐龙椅,也会如此行事,先把你吴重轩拐骗上贼船再说其他。”
张定远轻声提醒道:“世子殿下,唐河和李春郁乘小船过来了。”
赵铸玩笑道:“幸好王伯伯忙着赶路,没在咱们船上,要不然就要一戟挑舟了。”
相貌俊美的顾鹰阴恻恻道:“还敢来面见世子殿下,当我们真不敢杀这两条白眼狼吗?”
赵铸摇头道:“还真不敢,如今已是正儿八经的朝廷命官,何况咱们若真杀了人,也不过是让西蜀那位坐收渔翁之利。亲者痛仇者快的买卖,我不乐意做。”
一叶小舟没有太过靠近这艘高手云集的战舰,停下后,唐河和李春郁两人深深作了一揖,小舟便掉头离去。
南疆猛将梁越重重冷哼一声,五指握断船栏。
赵铸淡然道:“女大出阁,鸟大出窝,随他们去吧。”
气氛凝重,只闻江水声。
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
赵铸突然转头问道:“张姑娘,那元虢是你父亲的门生,你若是想要见上一面,我可以帮忙安排。”
高挑女子漠然道:“不用。”
赵铸下意识伸手摸着腰间的破旧钱袋,笑着感慨道:“任你有刀,也杀不尽负心狗啊。”
随后一言不发的赵铸怔怔望向西北,流露出忧心忡忡的神色。南疆虽然有自己极其出色的谍报系统,但是这么多年来始终不曾把手脚伸到北凉那边,而北凉拂水房也默契地不去南疆安插棋子。这种尊重,不仅仅是北凉三十万铁骑和南疆拥有二十万劲军,不仅仅是徐骁和赵炳两大权柄藩王的相互忌惮,更多是一种英雄间的惺惺相惜。那种感觉,就像是看遍天下豪杰,平起平坐唯一人。而到了赵铸这一辈,他这个燕剌王世子与新凉王徐凤年,又岂是寻常交情?
之前让龙宫林红猿掺和到那袭徽山紫衣的浑水里去,何尝没有告诉徐凤年大不了你就干脆放弃北凉的含义,终归还有南疆这条退路为你留着。
赵铸到手的谍报,最远都是从淮南道那边获取的零碎消息,如今蔡楠和韩林分别担任节度使和经略使,似乎刻意拦截了所有北凉军情传递的渠道,大小驿路都已严密封锁,离阳朝廷邸报也对北凉局势只字不提,所以赵铸只知道王遂在二十天前,先是率领东线精骑大掠蓟北,然后奔赴河州,直指北凉幽州东面的贺兰山地。好像流州和凉州两处战事都不利于北凉,在身边张定远、顾鹰、叶秀峰等人的推演中,北凉胜算极小,除非是三线皆胜,否则无论是丧失流州龙象军这支机动骑军,导致凉州西门洞开,还是被杨元赞大军攻破葫芦口霞光城,与王遂骑军在幽州境内会合,困守凉州一州之地的北凉边军都只能死:战死或者等死。至于凉州中线输了,更是一切休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