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铸呢喃道:“输了也好,到时候你我兄弟二人,并肩作战。”
赵铸站直身体,伸出一只手掌,紧紧握拳。
不同于广陵西线那艘宴客楼船的生硬气氛,在广陵王府邸内,赵毅、赵骠父子亲自为昔年的心腹下属宋笠大摆宴席。一直闭门谢客的广陵道经略使王雄贵也破天荒出现,当宋笠说起王大人幼子王远燃跻身京城礼部担任仪制清吏司郎中,特地因此向王大人祝贺一番后,原本难掩郁郁寡欢的王雄贵顿时笑逐颜开。酒宴之上,暂时在工部观政的两位年轻官员,在宋笠亲自为其中一位姓陆的年轻人挡酒后,二人就被众人心有灵犀地忽略不计。那个贼眉鼠眼的王府客卿张竹坡,跟衣锦还乡的宋笠在以往并不对付,一个是广陵道春雪楼首席谋士,一个是被赵毅视为福将的风流俊彦,不过在今晚,张竹坡寻遍理由向副节度使大人自罚了七八杯酒,喝得那两撇鼠须都黏糊糊的,世子赵骠对此眼神阴沉,赵毅始终一脸笑眯眯。
酒宴落幕后的当晚,两位打着视察广陵江河渠旗号的工部官员,在王府别院相聚饮酒,其中陆姓男子竟然是个瞎子。
在宴席上喝得酩酊大醉的孙姓青年此时此刻哪里有半点醺态,懒洋洋斜靠在一张大料紫檀制成的雍容的太师椅上,帮对面目盲的年轻人倒了一杯酒,笑道:“宋笠没安好心,故意为你挡酒,明摆着是给赵毅提个醒,告诉广陵王府,你这个工部小官吏,其实比我孙寅更加身份特殊。”
入京又出京的瞎子陆诩正襟危坐,远不如孙寅这个名动京华的狂士那么有气势,轻声道:“镇南将军毕竟是春雪楼的老人,滴水之恩尚且要涌泉相报,这个举措并不过分,何况没有宋笠以礼相待在前,张竹坡想要顺顺当当找到孙大人谈事,不容易。”
孙寅放声笑道:“他赵毅这般凄凉光景了,除了破罐子破摔还能做什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着那张竹坡良禽择木而栖,好歹还能给世子赵骠攒下点香火情,如此一来,朝廷里有宋笠有卢升象这两位武将,又有张竹坡担任文臣,赵炳以后才能稳稳当当做个享乐王爷,要不然等到天下太平了,武将权势式微,没有张竹坡在官场上护着,广陵道随便来个刺史就能轻松玩死赵骠。”
陆诩微笑道:“大势是如此,但是史书上帝王将相意气用事导致的惨烈祸事还少吗?”
孙寅撇了撇嘴,面带不屑。
陆诩叹了口气:“赵毅之流,不管他口碑如何,也不管他和其他几位藩王相比如何不堪,但终归当得起我们这些乘势而起的后辈,去敬重几分。”
孙寅皱了皱眉头,但仍是逐渐收敛了几分狂态,打趣道:“陆大人,你也没年长我几岁,倒是老气横秋。”
陆诩默不作声。
孙寅放低嗓音:“我很好奇,你是如何说服陛下的,竟然能够下定决心把兵部卢白颉撵来广陵道当节度使,为此你可是彻底惹恼了整个江南道士子集团。要知道庾剑康那几个老不死的,可都希冀着棠溪剑仙能够暂时远离是非,宁肯像许拱那样被朝廷雪藏在两辽,在仕途上耽搁个两三年,也好过现在来做出头鸟。所以很多人都说你在太安城攀附上了北地的辽东彭家,这才要给江南道四阀下了这个绊子……”
陆诩抬起头,双眼紧闭,“看着”孙寅。
孙寅讪讪而笑,显然也有些难为情,在陆诩这个聪明人面前耍心机实在没有什么意思。
孙寅有失厚道,陆诩却开门见山道:“齐阳龙和坦坦翁不愿卢白颉来广陵道,一方面是惜其才华,另一方面则无法诉之于口,卢氏毕竟跟北凉徐家是姻亲,若是以史为鉴,所谓的天下归心,归根结底,不过是士子归心,人心所向,也无非是获得读书人的认可。青州陆氏举族进入北凉,已经是个前车之鉴,之后相继又有士子赴凉和武当佛道辩论的盛况,在这个时候,于情于理,卢白颉都不该来与江南道毗邻的广陵道。但是,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人一旦有了远虑,多半更有近忧。孙大人问我是如何说服陛下的,很简单,就一句话而已,当下事当下了,近忧不用忧,远虑便不用远。”
孙寅一阵龇牙咧嘴:“这话,有些霸道了。”
陆诩仰头喝光杯中酒,自嘲一笑:“当然,离京前与君王一宿促膝长谈,为了这一句话,又说了千百句。”
陆诩放下酒杯:“相较沙场争锋,人人赴死。我陆诩不过搬弄唇舌而已,百无一用。”
孙寅摇头笑道:“百无一用是书生?张竹坡,宋笠,赵毅、赵骠父子,卢白颉,元虢,你的旧主赵珣,吴重轩,卢升象,加上整个广陵道……这么大一张棋盘,你我两个小小工部员外郎,却能在这里纵横捭阖,岂能说无用?”
陆诩低头“望着”桌面,一如当年坐在永子巷,身前摆着一张棋盘。
陆诩自言自语道:“下棋有输赢,赌棋有盈亏。可是为帝王为天下谋的这种指点江山,你我指尖都是血啊。”
在离阳寻常人眼中,如今北凉就是一座死地,生灵涂炭是早晚的事,所以当一辆马车由河州驶向幽州,而不是从北凉往境外逃难时,便有些显得逆流而上。
马夫是个一只袖管空荡荡的独臂男子,仅剩一只手握着马缰,尽量把马车操控得稳稳当当,所幸相比简陋车厢,拉车的那匹马颇为高大神异,并不需要中年马夫如何费心驾驭。
一位老人微微弯腰掀起遮挡风沙的粗布车帘,视线越过独臂男人的肩头向前望去,沉默无言,久久没有放下帘子。
马夫转头小声道:“爹,如果我没有记错,还有十几里路就能看到幽河两州的界碑。”
老人点了点头,神情有些恍惚。
马夫皱眉道:“就算北凉向来不认朝廷的旨意,可爹毕竟是名义上的北凉道副经略使,那徐凤年还敢暴起shā • rén不成?既然如此,爹又何必如此放低身段去讨好北凉,若是传到京城那边……”
老人干脆离开车厢,坐在儿子身后,摆手打断这位临时马夫的话语,笑道:“有些风言风语传到太安城又如何?我杨家的根基从来都不在庙堂中枢。自从广陵道失利,你爹以待罪之身去往京城,从皇帝陛下到小小六七品的兵部员外郎,有谁给过爹好脸色?别的不说,爹一手培植起来的数万蓟州老卒,朝廷说拿走就拿走,你到蓟州担任副将,也不过是让你带来三千兵马,这还是建立在需要你掣肘袁庭山的前提下,要不然啊,虎臣你一兵一卒都别想带回蓟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