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在这个时分,无论是何等宗门背景的年轻俊彦,何等修为的一方枭雄,都再没有谁敢大嗓门说话了,怕就怕不小心随地吐了口唾沫,都会溅到某位武道宗师的衣服上,那就真要吃不了兜着走了。这可绝非危言耸听,先前鱼龙帮捎话给武林同道,在北凉道境内点到即止的切磋无碍,却不准因私怨斗殴伤人,否则一经发现,境内徐家铁骑立斩不赦!先前半旬就有两个触霉头的可怜蛋,因为某人吃饭瞥了眼邻桌,双方一言不合便拔刀相向,一人当场重伤,另外一人豪气纵横地扬长而去,结果后者仅在一炷香内就给当地骑军绞杀,头颅悬挂闹市示众。这让人明白了一个道理:行走江湖,尤其是原本一直游离于中原之外的北凉江湖,没事千万别瞎瞅,更别胡乱动手,会死人的。尤其是许多武林豪杰专程赶去凑热闹,亲眼目睹了那场别开生面的骑军追剿,那名轻功不俗的成名高手,竟然在北凉两百骑的一次冲锋下就毙命,什么水上漂草上飞,什么三品武夫体魄,面对训练有素的轻弩激射之下,根本毫无还手之力。北凉骑军的正面冲锋、外围游弋、快马堵截,一气呵成,相比之下,中原那边官府捕快跟绿林好汉的过招,就像是泼妇挠人打情骂俏,天壤有别。
小镇外的官家大道侧有座茶摊,正值晌午,茶摊贩卖武当著名的定神凉茶汤,加上香气弥漫的春晓饼,生意火爆。路边槐柳站满了陪主人一起歇脚的高头大马,六七张油垢桌子都坐满了外乡茶客,人人气韵不俗,显而易见都是奔着武当论武而来的江湖人。两张桌子围坐着八位身前各自放有古筝、箜篌、忽雷等乐器的妙龄女子。一张桌子坐着并无携带兵器的青壮汉子,双眼精光外泄,坐姿雄壮,一眼便知是登堂入室的外家拳高手。一张桌子上的年轻人每人都背有一根白杆枪,虽是日常练手的木枪,但是四人木枪样式截然不同,有相对烦琐的鸦颈枪,有线条简洁的锥枪、大蜀笔枪和东越裂马枪,如果不是那种吃饱了撑着的装神弄鬼,那么这四位用枪的年轻人必然师出名门。
这四张桌子众星拱月一般围着居中那张“主桌”,桌边坐着看似年龄悬殊的三人。年轻女子腰佩一支晶莹剔透的青玉长笛,婀娜动人。双鬓微霜的男子身负长短两只布囊,中年男人身材矮小,比前者足足矮了一个脑袋,但是神色间顾盼自雄。
其余两张桌子,大概都算是这五桌抱团人物的外人,位置也相对靠近道路,一旦有车队马匹路过,尘土飞扬,也就不知道到底是喝茶还是吃灰了。
此时一辆马车缓缓停下,有三名骑士担任马车扈从,年轻马夫转身掀起帘子,车厢内弯腰走出一位身穿白衣的俊雅男子。他习惯性眯起眼,依稀望见逃暑镇的轮廓,窃窃私语过后,男子返回车厢,年轻马夫跳下马车,从一名扈从手中接过马匹缰绳,那名扈从接手成为马夫,马车继续向小镇驶去。三名扈从仅有一骑跟随年轻马夫留在原地,是位腰间佩刀的年轻女子,容颜出众,可惜脸色阴冷,白白清减了许多风采。
大概是大户人家仆役的这对年轻男女牵马走向茶摊,正巧也有两位与他们年龄相仿的男女从远处河畔散步返回。女子背着一只裹在西蜀纹锦套内的琵琶,唇薄嘴小,婉约且妩媚,只是那名结伴而行的男子就要逊色太多,长了一张相当辟邪的蛤蟆脸,委实太过少年老成,笑起来的时候怎么看都不像一位江湖俊彦,属于那种哪怕有良民户牒在身也会被城门护卫当作采花贼的角色。当两对年轻男女同时走向茶摊时,蛤蟆脸小眼睛滴溜溜转动,狠狠打量着那名马夫身后的女子佩刀扈从,这位已经碗里有肉吃的仁兄显然不太知足,又盯上了锅里的肉,只不过碍于佳人在侧,不好意思露出太难看的吃相,终究没有上前搭讪。当他发现那名陌生女子投来冷冽的眼神时,他微微咧嘴,挑了下眉头,然后就察觉到她竟然单手握住了刀柄,一副拔刀相向的架势,他更是乐不可支。哟,还是匹胭脂烈马,若是往日,他可是最好这一口,忍不住习惯性地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
这个动作惹来佩刀女子的一声冷笑,蛤蟆脸倒是没觉得怎么奇怪,但是那居中一桌三人几乎同时都屏气凝神,如同二虎相遇于一山,矮小汉子沉声道:“长风,回来!”
与此同时,先前给人担任马夫的年轻人也停下脚步,拍了拍身旁女子的肩膀,后者顿时神意内敛杀气尽泻。
蛤蟆脸悻悻然,和嘴唇纤薄尤为给人印象深刻的女子一起走向长辈桌子。刚好临近官道的一桌客人结账离去,那对男女便顺势坐下,只要了两大碗定神汤。
佩刀女子放低嗓音娓娓道来:“那名驻颜有术的女子,是淮南道缥缈峰的宗主陆节君,二品宗师修为,不知为何与北派炼气士渊源颇深,得以身负两种指玄神通,如今与徽山大雪坪交好,和离阳刑部关系也不错。刚才开口的男子叫冯宗喜,拂水房谍报记录此人曾经在永徽末年,败在武帝城拳法大家林鸦手上,交手了四十余回合,离阳江湖人称中原神拳,与飞婵仙子陆节君、紫檀僧等人并列为十六散仙。至于那名背负枪袋的男子,从他与随行弟子的行囊推测,多半是祥符十二魁之一的枪魁李厚重,同时也是四方圣人之一。拂水房先前对于此人事迹并无入档,是新近冒头的中原武人,三人之中,其实也就李厚重还算有几分真本事。”
同桌男子正是护送白煜离开流州青苍城去往逃暑镇的徐凤年。白莲先生和两禅寺白衣僧人李当心,曾经在十年一度的龙虎山佛道之辩打过机锋,况且刚刚得到消息,至交好友齐仙侠也已经与东越剑池柴青山结伴赴凉,所以这场武当论武是如何都不愿错过的。背对那一桌人的徐凤年嗯了一声,轻声道:“虽说比徐偃兵还差许多火候,但应该跟韩崂山修为相差无几,路数也相同,都是大开大合,而且大器晚成,有机会成为枪仙王绣那般的大宗师,你与他交手,胜算不大。”
与糜奉节一起成为拂水房乙字房掌事的女子淡然道:“我只知道自己绝对能够杀掉他。”
徐凤年哑然失笑:“以命换命的赔本买卖,有什么值得骄傲的。”
樊小柴默不作声。
徐凤年瞥了眼不远处那位独占一桌的青衫年轻人:“拂水房没有此人的档案?”
樊小柴愣了一下,摇头道:“没有。”
徐凤年解释道:“太安城祁嘉节和北莽剑气近黄青,还有武帝城舍道求术的楼荒,遇上旗鼓相当的死敌,皆是满身剑气。世间登堂入室的剑客大半如此,剑气远远重于剑意,即便返璞归真后不显山不露水,可一旦出手,便会一览无余。只有极少数剑客才会天生意气风发,也就是那种所谓的天然剑坯,这种罕见的天才,只要开窍,再加上一点气运,往往可以达到陆地剑仙的成就,遍观春秋之前的江湖,历代剑道魁首莫不是如此。”
樊小柴用眼角余光打量着那名貌不惊人的年轻人,皱了皱眉头:“他也是?”
徐凤年点头道:“这些年走了那么多位剑道宗师,自然会有人应运而起。例如顾剑棠和南疆卢玄朗突然死了,大概只需要五六年,就会有人一鸣惊人。”
樊小柴眼神古怪,瞥了眼腰间还悬挂着凉刀的年轻藩王。
你这位使刀的武评大宗师若是死了,又会给谁带去那份滔滔如广陵江的气数恩泽?
是王生、余地龙和吕云长这三位徒弟?
还是那位也是剑坯的姜姓女子?助她一步跻身陆地神仙?
猜出她心思的徐凤年狠狠瞪了她一眼。
樊小柴一手端碗喝茶汤,桌底下那只手按住刀柄细细摩挲。
曾经十指不沾阳春水的纤纤玉手,如今却握着shā • rén饮血刀。
樊小柴突然问道:“当真不登山?”
神情略微古怪的徐凤年摇头道:“我就算了,不过你要是想凑热闹,就不用随我去拒北城了,褚禄山那边我帮你打声招呼。我觉得你不妨去趟武当山,毕竟这种盛况,以后未必见得着了。”
樊小柴笑道:“武当山再高,有你高?”
徐凤年白眼道:“拍再多马屁都没用,我就算英年早逝,也不会把气运过渡给你。”
樊小柴一笑置之,喝过了那碗定神汤,她还真有几分气定神闲的意味。
樊小柴猛然间握紧刀柄,气势勃发。毫不掩饰的浓郁杀气,就连远处那位蛤蟆脸都感受到了。
这即是拂水房大裆头樊小柴的作风,她要shā • rén,从来都是光明正大,不分胜负,只分生死。
那名她看不穿深浅的年轻剑士,起身端着茶碗向他们走来,很不客气地一屁股坐下,跟年轻藩王相视而坐。
徐凤年微笑着不说话,对于那名不知名剑客的冒昧打搅并不以为意。
那人落座后,神情肃穆,一本正经道:“不料世间竟有与我一般英俊的男子,幸会幸会。”
樊小柴忍不住嘴角抽搐。她这辈子见过不要脸的,还真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
然后那人转头凝视樊小柴:“姑娘的刀好,刀法更好,只可惜刀势不尽如人意。”
樊小柴一脸笑意:“哦?”
那人提了提手中茶碗,如同私塾的教书先生,一板一眼道:“我家乡那边,盛产一种大家闺秀钟情的青花压手杯,握于手中,微微外撇的杯沿正好压合于手缘,大小分量适中,稳贴合手,故有‘压手’之誉,无论饮茶喝酒,都可熨帖女子体量。反观姑娘先天体魄并不出众,只是凭借家学渊源或是宗门底蕴,融会贯通,靠着气盛心胸才有今日修为,但是长此以往,必然伤身。须知气势气势,最重顺势二字,姑娘修行,却是反其道行之,恰似酒量平平的女子故作豪迈,以大碗饮酒,绝非长久之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