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玺见没人搭桥,冲着她撇了下嘴,也不说话了。
‘都是做丫鬟的,一天天矫情给谁看呢。’
撕x至此告一段落。
彔白盘坐半空,鼓掌进行欢送。
在无法保持精神感应的情况下,彔白其实不太能理解她们在冲突什么——
小山主只是觉得大家你来我往,递进的也非常流畅,加上声音好听,所以高高兴兴的看了个热闹而已。
那边厢,其实只有翡翠张嘴闭嘴就是傻啊疯啊,碧玺从来不说,因为在广大群众的认知中,督公府的四少爷徐清英,从来就不是个一般的傻子。
便是今早发疯,定论也是【叫什么脏东西魇着了】,所以才喝符水。
沾了脏东西,神魂不稳,便容不得半点冲撞,这屋里等闲是不能留人的。
翡翠进来,是为了喂符水。
碧玺虽然一直在挤兑人,但却是进来换安神香的。
现下两样都处理完了,两人便次第出去了。
彔白飘在床前,一腿盘着一腿耷下,懒洋洋的晃悠着,无聊到最后,甚至开始自言自语。
小院前,大门敞开。
碧玺和翡翠立在门旁,恭敬的并排行礼。
“请老夫人安,大师安。”
这里的“大师”,便是她俩之前聊起,封号余一的那个。
余一大师拿着个拂尘,面目十分的慈祥。
他见人行礼,还笑道:“出家人不在乎虚礼的,清早直面了贵府四少爷的哪一个,我给你看看,镇魇这事儿不可小觑,小心糟了波及?”
翡翠上前一步。
她的脸色确实不太好看,不过一多半都是叫人气的。
余一大师飞速打量一番。
‘眉心发黑,似有愁绪。’
‘太阳穴处有斑,说明此人肝功衰弱。’
‘眼带血丝,说明休息不好,连带着就能影响肠胃……’
想完这些,面上也不过一秒,大师扫过庭院,心里却是有数了。
他从袖里摸出个荷包来,递到小丫鬟身前,往院前一指,道:
“你闲来无事到那里转转,见了喜欢的花草也可摘来一些,塞进这荷包里后多戴两天,睡觉时也可挂在床前,之后自然会无事。”
翡翠虽然不明所以,却安然应是。
她心想这荷包大概是什么法物,照做便能保平安。
但事实上呢?
事实上这荷包,就是香山观搁山脚布庄里批发的。
余一大师的思路非常清晰:
徐清英打小是个傻子,闹腾,眼前这院子,当初就是专造给他住的。
细细说来,便是匠工要注意设施,楼梯不能多,栏杆也额外造高些。
轮到花匠造景时,自然也不能整些特别高大的树木,小心他一不注意爬上去摔着。
于是这院里,左边是桂花树,右边是茉莉花,草丛子里还有些马玉兰一类的野花。
都不高,都好看,还多是芳香型。
当初那花匠,大约也是个能人,故意这般选的——
桂花和马玉兰,在医药里都有安神助眠的功效,还有姜花什么的,抑菌凝神呢。
小丫鬟不管怎么捡,都可约等于一个助眠香囊。
再加上摘花都要走来走去,碰上这种爱发愁,睡不着觉还有可能不吃饭的人,余一大师都是同一种处理方式:
使唤她干活。
不干活也要动弹,摘花也累呢。
人一累就爱饿,吃饭自然香,吃多了再犯困,睡的也就好。
这法子虽然治不了大病,但能改进精神状态。
面对京里这些没啥生死危机,多为矫情才求神拜佛的高|官显|贵,这样的手段,加上一些似是而非的小仪式,和点缀性的小物品,轻易就能让一个萎靡不振的人,重新精神起来。
显得他做法特别灵。
那边厢,老妇人是做奶奶的,便要仔细询问:“小四可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没有呢。”
碧玺从换了几次香,喝了几次水细细说起,结论就是没事。
反倒是翡翠听完,做了个欲言又止的样子。
“怎么?”
老妇人身边的梅姑见状追问:“可是她说的有什么不对?”
其实是没什么的。
但翡翠心里还是不舒服,就是想插这一句,便把之前进屋时的一点点感觉,刻意放大了拿出来说,道我之前在少爷屋里,像是听到了铃铛响。
“哦?”
余一大师感兴趣了:“檐下的风铃?”
“这院里可没有风铃。”
老太太眉头紧皱,追问翡翠:“你说的是真的?”
翡翠心里一虚,她也不确定是不是错觉,但就算是错,这会儿也不能认了。
“是有的。”
好似看出了她的心虚,碧玺看了眼梅姑,回头便毫不客气接了一句:“姐姐耳朵真灵,我都没听到呢。”
余一大师何等的专业,打眼一看,就把两人间的官司猜出七八分。
不过小丫鬟的冲突又没啥回报率,他才懒得管。
大师张嘴,从来都只为了自圆其说:“四少爷本就是得天眷的好孩子,此次突然开慧,精气神必然外冲——”
“这小丫头离的近,怕是神魂受冲不太稳定,听到些奇妙的动静,也是正常的。”
说完,他一指翡翠手里的荷包。
“你照我说的做一做,总会没事的。”
老督公当年就是香山观的供奉,加上先帝敕封的光环,老夫人一向十分信服于他。
听了余一的话,再看翡翠,便觉得脸色确实不行,心头一软,就要额外赏她。
最后吩咐梅姑,给了她些难得的保养品。
碧玺垂眼站在一旁,心里暗暗撇嘴。
翡翠自觉气顺了不少,温声行礼谢过大师。
大师是个场面人,擅长各种递台阶打圆场,当即哈哈大笑,说不必这般拘礼的。
“外头管我这年岁的老头子,都直接喊作老大爷的,你们大师来大师去,还不如直接管我喊大爷呢。”
一旁老妇人听着他之前的解释,心里的担忧也淡了些。
听到这话,笑着接茬,说:“大师您二十年前就这副样子了,这些小妮子要真按年岁,怕是该管您叫老祖宗的!”
余一大师又一次哈哈大笑,语气好似千锤百炼,直道:“不至于啊不至于!”
连尾音的声调,都是同外貌一般舒朗的仙风道骨。
他毕竟是专业的。
至于督公府的四少爷徐清英得天眷这个事儿吧……
老神仙暗地里咂了下嘴:这道批命确实是他在京城的成名战,但真要论起来,他是奉旨编瞎话呢。
遥想二十年前,余一还不叫余一。
他诨名五串钱,江湖人称刘老头,是个多方游蹿,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老骗子。
虽然骗不来大钱,但很会把握时机,糊弄人时,也从未失过什么大手。
彼时固城党势大,老督公和先帝站一边,都想斩草除根。
先帝暗里给支援,老督公站出来动刀子,一时之间,株连者无数。
每日里,菜市口等砍头成排,城门边等发配的成队,整座京城都跟着风声鹤唳。
结果赶着这么个敏感的档口,老国公的二子夫妇结伴进京。
车马队走到城外时,糟了山匪袭击的意外,这二爷当场身死,二夫人也受了惊吓,早产了。
虽然最终成功生产,但没出月子,二夫人就死了,而这个生下来的孩子,也是个傻的。
他这个傻,是肉眼可见的。
小孩儿不太会哭,还歪嘴,下巴颏那时常要抽抽。
搁当下的世情里,这样的孩子,无论如何都算是怪胎了。
铲除一党本就阻力巨大,shā • rén过多,舆论更是尘嚣甚上,何况还生出一克死了父母的怪胎——
这怕是要被抓住把柄,说什么有违天和,阖家糟了报应呢!
其实二爷夫妇的死有多少是意外,真的不好深究,克死父母什么的,更是存疑。
但看着这“怪胎”,老督公也不能真留个话柄。
只是,这怪胎的怪,是孩子生下了三五天后才确定的——
那会儿稳婆早就出府了,丫鬟婆子也没第一时间就禁了来往,封口怕是不用想了。
但比起让某个找上稳婆的人把这事揭出来,当面斥他作孽太多糟了报应,再给固城党倒腾出什么喘息之机……
老督公还是比较相信他自己。
京里的大师牵扯多。
京外的高人信不过。
老督公环视一圈,从茫茫人海之中,叨出了名不见经传的刘老头。
他一骗子,多知情识趣啊,摊上这事儿,麻溜开始顺坡下驴。
于是一番包装之后,余一大师出山了。
他拗的人设,是以游戏人间的老神仙,家伙事儿都是老督公赞助的,上来说这小少爷绝对不是傻——
这个前头碧玺腹诽过,徐清英在京城里的普遍风闻,从来就不是个一般的傻子
——照余一当年硬拗的说法,这叫【赤子真诚,童心永铸】。
不是傻了,而是得天所眷。
他招了天公的心疼,所以一辈子都不用看懂尘世肮脏。
人家不信,他也有辙,说这个你嘴里的傻儿,看人便能见真,天生识得好坏,还拿出什么毒物宝物的摆了一地,大张旗鼓的给人做演示。
这里头有一些江湖手段,比如拿香料做引啊,找人对戏啊一类,反正最后手段使成功了。
他真的让个歪嘴抽抽的奶娃娃,分清了几样古董的真假,还从人堆里点出了几个五福俱全的老人,和几个命里妨人的鳏寡孤独。
看着可神了!
然后也不知是痴儿没有智慧,行事更近兽类,还是他真的感觉敏锐,居然真的能隐隐分辨出身边人的好意恶意,时间久了,大家就信以为真。
尤其是老夫人,格外疼惜着这四傻子。
后来老国公死了,她还专门在自己的园子里划拉个小院,把徐清英带到身边住着。
余一帮了大忙,老督公自然信守承诺,把他的落脚道观拱手送上,还做了他的香火供奉。
先帝也是挺讲义气一人。
他这人从来不干什么兔死狗烹的勾当,听闻这事儿,晓得了老神棍保下的,是老泼皮家的老二的遗腹子,也很欣慰,于是反手给他加了个花里胡哨的封号。
等先帝和老国公一辈死了,他更是水涨船高,三五年间,便混成了京里德高望重第一流的大师傅。
雅号老神仙呢!
结果今天是个什么情况?
痴儿开智?
这是要打他当年的脸吗?
余一这回主动上门,就是提前收到风声,特意来圆谎的。
反正他从老督公身上学到的经验,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
无论爆出多大的料,总要占个先手,好把风向往自己需要的方向引!
对他这等老|江湖,尤其是混在京城权贵里的老|江湖来说:
修道修道,修的从来不是道真法力,而是互不说破,搭伴捧场的香火人情。
这里面学问可大。
心里想着这些有的没的,脚下却没停过,不多久,就进了徐四的院子。
可临到屋前,临上台阶,老夫人却是脚下一顿。
“余一大师啊。”
她惊疑不定侧耳,“我老太婆耳朵不好,但这屋里……好似真的有铃铛在响?”
老夫人身侧,大师也适时止步。
看似神色不动如山,细看那长眉下的眼神,其实也很茫然。
因为他也听到了。
——玛德真有铃铛在响!
老夫人身边的梅姑不明所以,侧头去听,一点动静都没有。
丫鬟们也说没有。
老太太显然是被吓到了。
“大师,”她手抖有些发抖:“你说,这是何物在响?”
之前翡翠听到,大师言是神魂不稳——
难道她也有这症状?
老夫人自觉从未受过冲撞……难道是最近要倒霉运?
还是有人暗地里害了她?!
老夫人也算是荣华富贵一辈子,位高权重,气势惊人,这一生气,满院子的人里,就每一个敢大声喘气的。
余一大师行骗半生,虽然没受过科班教育,但自行摸索之下,也算半个心理学人士。
——他怀疑自己俩人老了耳朵不好,再加上之前听了丫鬟的话,进而产生了一些心理暗示什么的。
但这种时刻解释这些算什么,给老夫人搞科普吗?
她不封建迷信了,香山观逢年过节的吃啥?
当然是要顺坡下驴啊(震声
有个同样的见证人,才能证明自己真的很神异啊!
电光火石之间,无数方案划过大师的脑海,最终,他作胸有成竹状,笑着摇头打了个过渡,心里疯狂计算:
首先,老夫人身体健康,她一品夫人,定点查平安脉,猝死可能性很小。
这年岁了她轻易也不会出门,府里永远有人跟着
督公府树大招风,但也没什么生死仇敌,目前京城舆情平稳,不可能冒出什么大祸——
以此类推,平安的概率超过九成。
既然无事,锦上添花的话就可以随便说啦!
情况进入老神棍熟悉的缓解,当下,便又笑着念了一遍:“不可说啊不可说。”
“此声确实难得,能听到是幸事,老夫人常有福报呢。”
“果真?”
老妇人将信将疑,毕竟铃铛声什么的,在特定情景下还挺吓人的。
余一大师笑着摇头,说:“心跳是鼓,神魂是铃。”
这句倒不是编的。
他拗人设的的瞎话简直张嘴就来:“我能听闻,是因为修行有成开了天目,小丫鬟只听得了一刹,那是神魂不稳偶发的意外,但老夫人不同。”
“您和四少爷血缘至亲,待他出事,心思机念都缠在孙儿身上,心底怕是十分迫切的想要知道好坏——”
“——您福源深厚,心有所念便灵性自生,这是天公借了你一刻天目,全你的心意,让你看到孙儿的安康呢。”
老太太听他这样一说,遂放心了起来,脸颊带笑,抬步上了阶梯。
这屋里的窗户纸早给撕了,因为屋里不能留人,丫鬟要在外头时刻看到室内才行,反正天也不冷,太阳也大。
梅姑使了个颜色,碧玺便飞快上前了一步,准备先去把房门开了。
结果老夫人才上完台阶,脚下一顿,又给停住了。
梅姑下意识侧头去看大师。
大师果然也没再动。
养神堂的丫鬟,伺候着全府辈分最高的夫人,一个赛一个的有眼色,老夫人不走,他们也就不动,安静的跟着站。
“这……”
老夫人大惊失色的看过窗格,整个人后仰倒,哆哆嗦嗦的抬起手臂指向室内,连声音都在发抖。
“这,这,这里头……”
“头”字说完,她就彻底喘不上气了,吓的梅姑赶紧去扶。
健壮的仆妇在她背后撑住,梅姑掏出罐薄荷油,急急在她鼻端额角按揉。
而风风火火的人群边缘,余一大师……
大师也想吸口镇静的薄荷油!
透过窗格间的缝隙,可见明亮的室内,落着道道耀眼的光斑。
午后阳光正好,屋里的少爷安睡,但在他床前高处,一个有形似无的小童儿,正盘腿状飘在半空——
童儿肉乎的双手正百无聊赖的捧在侧脸,那耷拉下来的小脚,时不时就要晃荡一下,连带着脚腕上的铃铛,也跟着一阵轻响。
叮,叮,当。
余一大师:……
余一大师:玛德见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