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有什么差错,必要连累沈文礼,亦或者到处败坏沈文礼以及沈家的名声。
柳四娘一咬牙,道:“咱们的文书要写得清清楚楚,以后你同沈家,同你父亲,便没有任何关系。”
“我可以给你一百五十贯。”
这钱决计不少了,寻常人家一年,辛辛苦苦营生,也不过攒下六七贯钱,一百五十贯要攒上二十年。
沈怜雪立即露出受伤的表情,她都不知道自己可以有这么多表情,也可以如此同人讨价还价,但这种感觉,说起来其实很好。
她觉得自己现在才算是好好活着。
沈怜雪犹豫着,皱着眉头,似乎不想同沈文礼断绝关系,但又怕到手的鸭子飞了,整个人瞧着特别纠结。
柳四娘紧张地看着她,她筹谋多年,就等这一日。
她尖细的指甲把手心都刺破了。
最终,沈怜雪在柳四娘又忍不住掐手心的时候,才低声道:“好。”
谈判的过程很漫长,也很费功夫,当真要进祠堂,同祖宗道别,签花押被驱逐处沈家,也不过一刻。
柳四娘特别谨慎,她额外让人写了一份诺书,承诺以后沈家同沈怜雪再无关系,沈父与她也与沈怜雪断绝父女关系,两边都落了花押,会随着族谱一起去开封府落印。
自此,沈怜雪同沈家再无瓜葛。
当这一切尘埃落定,沈怜雪只觉得满身轻松,但柳四娘确也没有兴高采烈。
漫长的煎熬与筹谋,才换来今日的成就,但她却为何不高兴呢?
沈怜雪平静地看着柳四娘,道:“我想去见一见沈老爷,只见他这一面。”
柳四娘微微一怔,想到一切都已落定,这才道:“他也很想你,去吧。”
待到落日之前,沈怜雪跟孙九娘一起出了沈家。
两个人并肩走在安静的香莲巷中,直到听不见沈氏中的任何声响,孙九娘才笑道:“雪妹子,恭喜你。”
沈怜雪仰起头,定定看向她。
落日的余晖落在她肩上,给她天香国色的面容染上漂亮的胭脂色。
她一贯低调、平淡、冷漠的面容上,一瞬便多了明媚与喜气。
沈怜雪看着孙九娘,笑容如无香的海棠花婀娜多姿。
她道:“多谢大姐,我很高兴。”
————
回程路上,两个人又凭了一匹马。
沈怜雪坐前,孙九娘坐后,两个人靠得不算近,却也不远。
同坐一匹马,甚至还能挡风,暖和许多。
安静行了一刻之后,沈怜雪才低低开口:“大姐,我再给你讲个故事吧。”
在来沈家前,沈怜雪已经给孙九娘讲过一个故事了。
在第一个故事里,并没有她的戏码,出场最多的是改名为沈文礼的沈父和柳四娘。
那个故事不长,也不算短。
讲起来其实很简单,一个因为边疆战乱,家族覆灭的年轻书生从边疆逃亡,作为流民一路来到汴京,凭借过人的数算之能,他很快便寻到了一份差事。
给一个揽户当账房。①
但周文礼却是个非常有心计的人,不过两三年光景,他就从揽户的账房变成了揽户。
而他也从自己的原东家手里接果了沈家的差事。
这三年里,他租住在香行街不远处的小院子里,同一个杂院住的也是从边疆逃亡过来的柳四娘。
大抵是同乡情谊,也可能是同病相怜,两个人渐渐暗通款曲,成就了好事。
若故事只到这里,便是一段苦情男女终成幸福好事的佳话,然而周文礼的眼界很宽,揽户之营生,并不被他放在眼里。
越是熟悉沈家的税赋之数,越是了解沈家的情形,他的心思便越发深重起来。
大抵是他表现得太好,以至于识人无数的沈老爷子也被他欺骗,渐渐把他当成乘龙快婿,在问过周文礼的意见之后,顺利成就了他同自己独女的姻缘。
二十几年前的那个暖风微醺的春日,无论是沈老爷子还是沈家族老,乃至沈怜雪的母亲都对这个赘婿满意至极。
他不仅聪慧机敏,在生意上颇有建树,对大小姐还体贴入微,并且他家中亲人尽数遭难,独只剩他一人在汴京求生。
这是多么完美的一个赘婿,完美得失去了真实。
沈怜雪说道这句的时候,声音也越发冰冷起来。
她从来没这么说过话,至少面对孙九娘的时候,总是温柔和煦的。
沈怜雪继续说着。
沈老爷子还在时沈家和和美美,过了两年,沈怜雪出生,已经姓沈的沈文礼异常高兴,还办了三日宴会,以宣告沈家后继有人。
但也从那个时候起,沈文礼便忙碌起来,他总是说外面生意繁忙,想要再开始新的分店,想要赚更多的钱,重病的沈老爷子和不懂生意的沈母并没有意识到什么,放心让他在外面打拼。
变故很快就发生了。
在沈老爷死后,沈母继承了沈家,而沈文礼作为赘婿,开始作为大掌柜经营生意。
他开始重新回沈家,只是再回沈家的沈文礼,露出了另一种面目。
他时而冷漠,时而暴戾,很偶尔的时候,才会有温柔面容,对沈母道歉。
说他心情不好,说他太过忙碌,说他不是故意的。
再这样担惊受怕之下,沈母逐渐沉闷起来,一开始她也曾跟族老求助,被冷漠拒绝之后,沈母便郁郁寡欢,很快便病倒在床。
她病倒之后,再也没人看护沈怜雪。
原本应该是最后依靠的家,成了沈怜雪的噩梦。
父亲把所有对她祖父、对她母亲的仇恨都转嫁到她身上。
他不是长久地漠视她,任由女使欺凌,要么便是无边的谩骂,嫌弃她身上所的缺点。
沈怜雪忍着,为了母亲的病,她不敢反抗。
可是母亲最终还是死了。
母亲是一个人孤独死在偏僻厢房中的,而那时的她,因为“顽皮”,被锁在祠堂罚跪。
母女两个最终没有见到最后一面。
沈怜雪沉默了良久,才道:“母亲过世后一月,他就从外面带回来一个女人,以及……”
“以及一个比我年长一岁,并且同我面貌相仿的女儿。”
这个女儿是谁的孩子,不言而喻。
这就是上一代的故事,不长,也不短。说起来不过短短几行字,可却是沈怜雪漫长的前半生。
孙九娘安静听她说,没有安慰,没有激愤谩骂,她只是很平静地听她把话说完。
而此时,沈怜雪也似乎是如此。
这些话憋在她心里很多年,在无数个漆黑的冰冷的深夜里,她辗转反侧,夜不能寐,就是在反复回忆她惨淡斑驳的前半生。
实在也没什么好说的,可若不说出口,她几乎都要憋死。
孙九娘轻轻拍了拍沈怜雪的肩膀,无声地鼓励着她。
沈怜雪低下头,看着马儿脊背上的鬃毛,再度开口:“另一个故事就更简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