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怜雪的声音很低,似乎在呢喃,又似乎只是同自己低语。
“那大概是一年中最寒冷的时节,好像比今年还要冷一些,待到太阳落山时,冷风便如刀子般刮过。”
“那个时候他还没生病,依旧是沈家的家主,是高高在上的沈老爷,是沈氏香水行的大东家。”
“也不知为何,他给我订了一门亲事,”沈怜雪平静地说,“对方姓方,是隔着一条街的读书人家的幼子,看起来端方有礼,是个不错的青年人。”
定亲之后,沈怜雪几乎没有见过对方,她原本也是沈家可有可无的存在,没有人问过她的意见,也不会有人在乎她想不想结婚。
哪怕她想孤独终老,对男人没有半分好感,都无人可以诉说。
所以她只能忍着,等着,想着忍一忍,一辈子也就那么过去了。
“但我想忍,有的人却不想忍。”
沈怜雪道:“大抵是觉得这门亲事很好,也可能是看中方家子的人品,总之,柳四娘和沈雨灵都不想让我结亲,对于把亲事定给我的他也颇有微词。”
“于是她们想到了一个两全其美的招数。”
沈怜雪的声音微微发起抖来。
“她们,她们选了一个寒风呼啸的傍晚,对我说要给我母亲送寒衣,家中没有闲散人手,让我去白纸坊取香烛元宝,回来好给我母亲供奉。”
沈怜雪的声音,被渐渐刮起的寒风吹得七零八碎。
孙九娘往前靠了靠,轻轻握住了她的手。
沈怜雪的声音破碎而颤抖,却没有任何泪意,她仿佛只是对那段过去恐惧,不愿意再度回忆。
沈怜雪道:“我当时几乎不出沈家,不知道每一家户都是如何做营生,也不知道白纸坊的铺面是什么样子,我只寻了那家名叫元宝斋的铺子进去,然后就被人迷晕过去。”
“再醒来时……”沈怜雪的声音破碎不堪,“再醒来时就是在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房间,炙热在我身上流窜,我什么都看不见,意识模糊,难受至极,然后……”
“然后就是另一个靠近的身体。”
沈怜雪终于把这些都说出口,她哽咽了几声,却最终把那些旧日的情绪都咽了回去。
她告诉孙九娘,并非想要博得同情,也不是在祈求怜悯,她只是不想让孙九娘误会团团的由来,对团团有偏见。
“雪妹子,”孙九娘的声音也带着颤抖,“别说了。”
“没事的,”沈怜雪喃喃自语,“大姐,没事的,都过去了,过去好多年了。”
沈怜雪轻声道:“如果今日柳四娘不重提,我几乎都要忘了的。”
那怎么可能忘记?
孙九娘哽咽一下,却不叫自己发出一星半点声音,她努力咽下喉咙里的苦涩,使劲眨着眼睛,不让眼泪顺着脸颊流淌。
沈怜雪不需要迟来的怜悯,她甚至不需要沈家的道歉,已经发生的悲剧,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弥补。
一千一万句道歉,都不足以平息她所受的苦。
沈怜雪道:“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很怕那些高大的男人,看到他们,就忍不住出汗发抖。”
孙九娘终于开口:“人之常情,大抵如此。”
沈怜雪轻声笑了。
她道:“是我先醒来的,身边那个人……整个人昏睡在被子里,呼吸都是微弱的,似乎要死了。我当时很慌张,不敢看他的脸,不敢发出一丁点声响,我慌慌张张穿好衣服就跑了出来,就在漆黑的深夜里回了家。”
“我那样破败仓皇地回家,沈家没有任何人疑惑,她们似乎早就知道发生了什么,就连伺候我的丫鬟也只是沉默地打来洗澡水,然后便退了出去。”
“我把自己关在屋里十几天,终于觉得好些的时候,终于敢出门的时候,”沈怜雪道,“沈家却人人都知道我到底做了什么龌龊事,我当时想不明白,为什么他们可以那样贬低自己的血脉亲人。”
“燕馆歌楼里的乐者,唱支曲还要得赏,我难道还不比得她们?”②
孙九娘厉声道:“雪妹子!不许胡说!”
沈怜雪兀自笑了,那笑声单薄而仓皇,凄凉得如同冬日荒冢,落寞而悲伤。
“其实按理说,如果是个意外,没有人会知道我发生了什么,但那肯定不是意外,所以在我躲在卧房中的那十几日,不仅沈家说我偷了汉子,早已不是完璧之身,败坏了沈家的门楣,就连方家也都知道了。”
沈怜雪道:“我当时……”
她咽了咽心中的悲愤,最终道:“我原本想……却不料,发现自己有了身孕。”
沈怜雪身上的悲愤和怨恨一瞬褪去,再开口时,声音里的温柔重新浮现。
“我当时想,老天终究带我不薄,好歹……好歹……”沈怜雪道,“好歹给了我一个活下去的理由。”
“若当时没有团团,没有这个意外,”沈怜雪沉默良久,最终低低道,“我现在恐怕,都要被他们折磨死了。”
孙九娘握着她的手一紧,努力把自己身上的温暖传递给她,想要让她感受到世间一切的美好。
沈怜雪却并未全然沉浸在旧时思绪里,她确确实实地,只是想把故事说给孙九娘听。
“大姐,一切都过去了,”沈怜雪声音平静,“真的。”
————
“我那时候才十八,说句实在话,哪里有什么慈悲母爱,”沈怜雪一字一顿道,“曾经一度,我根本就不想要她,要这个证明我被人欺辱过的孽障。”
“可是我又不忍心。”
沈怜雪并非天生就软弱无能,沈文礼常年的冷漠和暴力,沈家每一个人对她的欺辱和嘲讽,逐渐把她天性中的勇敢、坚强都击碎。
溃不成军,片甲不留。
当意识到自己怀有身孕的时候,她甚至想带着孩子一起死。
一了百了,省得连累孩子跟她一起在这人世间遭罪。
然而,沈家发生了更让她恶心的事。
沈怜雪的声音逐渐变得冷淡:“我之前同你说过,他给我订了一门亲,对方是方家的小儿子,名叫方言之,是个年轻书生。”
“大抵因为他,我才会遭受这一切,也可能不仅仅是因为他,只是因为我出身沈氏而已,总之,这个人对于我来说一点都不重要。”
“我不恨他,因为我几乎不算是认识他。”
“但是在我有孕之后,柳四娘就仿佛得到了什么天大的好事,四处说三道四,香莲巷里,几乎家家户户都知道沈家的嫡女未婚先孕,珠胎暗结,不知检点。”
“如此情形之下,作为我未婚夫婿的方家,必要出来表态。”
沈怜雪咬牙切齿般地道:“那日什么情形我不知道,具体是如何交涉的我也不知情,总之最后就是柳四娘温柔地告知我,因为这些无法启齿的事,家里只能把结亲之人换了,同方家结亲的人换成了沈雨灵,沈雨灵替我收拾了烂摊子。”
“而且书香门第的方家也不打算追究我的失贞,甚至不用退还两家交换的聘礼。”
沈怜雪几乎笑出声来:“多好的事啊,多么彬彬有礼的人家,多么令人艳羡的两姓之好。”
孙九娘沉默地坐在沈怜雪的后背,用自己的宽厚的胸膛给她遮蔽寒风。
天际,残阳如血。
沈怜雪的声音依旧在继续:“方家多么大度,方言之多么温柔,他甚至不怪我,愿意让我作为沈雨灵的陪嫁,给他做妾。”
“她们,她们想要把我一辈子捏在手心里。”
“我不同意。”
在那一刻,沈怜雪终于从长久的压迫和欺辱中回过神来,她仔细回忆着前半生,回忆着那些苦涩得让人痛彻心扉的过往。
蓦然回首,她终究是意识到,只要她在沈家一日,她就永远要活在牢笼之下,被沈文礼、柳四娘以及以后的方言之和沈雨灵欺压。
永无宁日。
沈怜雪道:“我那时候身体很不好,因为意外怀孕,又没有好好保养,病得十分沉重,几乎不用我多费心思,就要带着孩子一起走了。当时沈文礼还健在,柳四娘要维持慈母面容,未彻底在家中站稳脚跟,若是我不在,沈雨灵的身份尴尬,唯恐被族老要求过继旁支嗣子,因此不好轻易让我死了。他们便让家中的老大夫过来给我瞧病,怎么也要让我活下去。”
“老大夫是沈家的旧相识,同我祖父交好,老爷子很聪明,一眼便看出沈家的那些脏事,他当时问我,想要如何活下去。”
沈怜雪垂下眼眸,轻轻摸了摸马儿坚硬的鬃毛。
“我当时告诉他,我想自由地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