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向她的时候,没有审视,没有评判,甚至没有那些男人常有的名为惊艳的眼神,他看向她,如同看一个相识经年的老友,平和,稳重,带了一种让人心安的尊重。
沈怜雪心中微微一颤,她跟裴明昉都不自觉地别开眼眸,一个看向窗外的枯枝,一个则低头研究手里的茶杯。
大抵里面太安静,以至于门外的小棉袄都等不及了。
沈如意敲了敲门,奶声奶气地问:“爹爹,娘亲,你们谈完了吗?团团想吃茶。”
这一句爹爹娘亲,把两个人佯装淡漠的脸都叫红了。
裴明昉刚刚还为女儿的那一声爹而激动落泪,这会儿就觉得不自在了,这位在朝堂上杀伐果断的宰执大人,这会儿竟是连耳根都红了。
他连窗外的枯枝都不看了,也低头去研究手里的茶杯。
沈怜雪倒是知道女儿性子,她先是有些羞赧,但很快便冷静下来,轻咳一声:“进来吧。”
沈如意直接推开门,啪嗒嗒跑进去,飞扑到母亲膝头。
她故意表现得幼稚,扑过去还嘿嘿笑了两声,说:“好啦,再说下去天就黑了,团团都饿了。”
多大的事,都没有让女儿饿肚子重要。
裴明昉立即清醒过来,他看向沈怜雪,道:“沈娘子,今日还是同团团留下一起用晚食吧。”
沈怜雪干脆点头:“好。”
裴明昉一下又不知道要说什么了。
他是一贯沉默寡言,却并不是笨嘴拙舌,但面对这母女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几乎要成了哑巴。
裴明昉看了看沈怜雪,又看了看趴在母亲膝头冲他笑的沈如意,心里浅浅叹了口气。
他干脆起身,道:“我出去看看。”
说罢,也不等沈如意呼唤,他跟背后有人追一样,迅速退了出去。
还贴心地给母女俩关好门。
待他脚步声远去,沈如意抬起头,同母亲对视一眼。
“娘,”沈如意问,“娘,我以为你们要吵架的。”
沈怜雪无奈地点了一下她的头,弯腰吃力地把她抱起来,放到自己腿上。
“你越来越重了,娘都要抱不动你。”沈怜雪道。
她抱着女儿,把下巴放到女儿的头顶,然后用一种很慢很慢的语调说:“我本来想吵的。”
沈怜雪的目光渐渐放空:“我不是不怨恨,不是不痛苦,也有过那么多年的煎熬和折磨。”
沈怜雪对女儿坦言:“所以我想大声质问他,咒骂他,我想问他为什么那么蠢,他不是状元郎?不是天纵奇才?不是国之栋梁?为何还会被人陷害?”
沈怜雪努力压着自己的声音,不让自己嘶吼出声。
沈如意轻轻拍着母亲抱着自己的手,用自己又软又暖的手给母亲力量。
“在我即将咒骂的一瞬间,我看到了他的眼睛。”
沈怜雪被女儿安抚着,整个人就如同顺了毛的猫儿,就连说话的语气都柔软下来。
“我当时就意识到,他似乎比我还要痛苦万倍。”
沈怜雪的痛,痛在外人对她的倾轧,痛在沈家对她的排挤和掠夺,痛在她自己身体上的病症。
但裴明昉却痛在心口深处。
他无时无刻不在愧疚,自责,并且怨恨自己。
最难跨过的就是心上的结,最难释怀的就是怨恨自己的情绪。
沈怜雪长长叹了口气。
“我甚至都不需要去咒骂他,他已经完成自我了报复。”
沈怜雪问女儿:“你说,我还能做什么?”
沈如意沉默很久,然后拍着母亲的手背说:“娘,你跟以前不一样了。”
经历过那么多挫折,那么多磨难,然后重新从磨难里起身的沈怜雪,就如同被砂砾打磨的珍珠,终将绽放她身上所有的光华。
此刻,她就如同唐僧取经一般,经历了九九八十一难,最终来到了圣地。
而裴明昉带来的真相,他比之于她万倍的痛苦,就是沈怜雪得道成仙的真经。
这一刻,沈怜雪才彻底释怀。
大彻大悟,旧事已逝,所以沈怜雪在沉默之后,用一种悲天怜人的姿态,去宽慰裴明昉。
原本最应该怨恨所有人的受害者,现在成了拯救所有人的救赎。
沈怜雪低下头,看向女儿:“我不一样了吗?”
沈如意看着母亲温婉的面容和平静的桃花眼,咧嘴笑了:“无论什么样,你都是团团的娘。”
“你是天底下最好的娘亲。”沈如意坚定地说。
沈怜雪终于绽放出璀璨的笑颜。
落日的余晖透过窗楞,星星点点落在茶桌上,倒映在沈怜雪那双深邃的桃花眼中。
波光潋滟,流光溢彩。
沈怜雪看着女儿笑了:“马屁精,今晚的烤鸭不许多吃。”
门外,一个修长的身影静立。
裴明昉地垂着眼眸,任由软弱的眼泪从眼角滑落。
在知道真相的时候,即便是他,都忍不住要怨恨老天爷,为何要给他这样扭曲凄惨的命运。
但现在,他却再无怨恨。
裴明昉静立许久,这才用衣袖擦干脸上的泪,轻轻往楼下行去。
此时此刻,他由衷感谢苍天。
原来真的没有必死的结局,没有永远解不开的心结,也没有一直治不好的伤痕。
只看红线的另一头系在谁的手上。
感谢苍天,他的红线另一头,是沈怜雪。
裴明昉一步一步往前走,脚步从蹒跚到虚浮,又从虚浮到坚定。
他的眼睛里,那些怨恨和空茫都消失了,只留下一往无前的坚定。
落霞苍茫,霞光万千。
裴安跟在裴明昉身后,担忧地道:“大人。”
裴明昉的声音伴随着冷风而来:“沈家的那个大娘子,近来有什么动作?”
裴安听着裴明昉笃定的声音,咧开嘴笑了:“听闻沈家的大娘子近来问了隔壁的香行价格。”
裴明昉微微挑眉:“哦?倒是很有进取心啊。”
两个人缓缓前行,只留下淡淡的话语。
“不错。”
作者有话要说:晚安好梦,明天见!:,,.